引言:從一句箴言開始的旅程
作為一位長年觀察歷史與青年文化的寫作者,我時常想起一句充滿智慧的古老箴言。它簡單,卻有千鈞之力:
未經他人苦,莫勸他人善。
這句話提醒我們,在輕易地給出建議或評判之前,是否真正嘗試過去理解對方生命故事的重量?這篇文章,並不是一篇生硬的歷史報告,而是一次邀請,邀請身為年輕讀者的你,與我一同踏上一場跨越海峽的「傾聽之旅」。我們的目的,不是為了爭辯誰對誰錯,而是嘗試去理解,在那片看似熟悉又陌生的土地上,如何生長出了與我們截然不同的生命感受。
在這趟旅程中,我們將會發現,海峽的兩岸,因著不同的歷史軌跡,孕育出了兩種截然不同的「善」。大陸的同胞,在追求穩定秩序的集體焦慮下,實踐著一種由上而下的「規訓之善」;而台灣的同胞,在尋找多元認同的百年漂泊中,長出了一種由下而上的「臨在之善」。而這兩種「善」的背後,都連結著各自獨特的、未曾被充分言說的歷史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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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鐵幕下的烙印與加速中的迷惘——大陸的「內卷之苦」
1.1 一種名為「內卷」的青春耗竭
想像一下,你是一位剛畢業的大陸年輕人,置身於一個巨大的、不斷加速的跑步機上。這台跑步機就是你的生活,而它的名字,叫做 「內卷」。你被捲入「996」的工作文化,無止盡的加班成為常態;你打開社交媒體,看到的是無數同齡人看似光鮮亮麗的成功故事。理想與現實的巨大落差,讓你陷入了深層的 「精神內耗」——無休止地懷疑自己,無止境地攻擊自己,在每一個選擇面前糾結猶豫。
這種令人窒息的疲憊感,並非個人意志薄弱,而是源於深刻的社會結構。我們可以從三個層面來理解它:
- 功績社會:在這個績效至上的體系裡,每個人都被迫成為不斷鞭策自己的老闆,陷入一場名為「自我剝削」的殘酷競賽,只為保住自己岌岌可危的位置。
- 流量文化:網路世界成了一座巨大的焦慮工廠,它不斷「販賣焦慮」,放大同輩比較的壓力,讓你感覺自己永遠不夠好,永遠在追趕。
- 結構矛盾:高等教育不斷擴張,但社會能提供的優質崗位卻極其有限。千萬名大學生畢業後,發現向上流動的階梯早已擁擠不堪。
在這種巨大的無力感下,「躺平」 與 「佛系」 應運而生。它們並非懶惰的藉口,而是一種無聲的抵抗,是年輕世代在無法改變環境時,選擇與自己和解的一種自我慰藉。
1.2 刻在集體記憶中的創傷
今日青年的焦慮,其根源深植於歷史的土壤。要理解這份苦,我們必須回溯到數十年前的集體創傷。文化大革命等歷史事件,像一場巨大的地震,徹底動搖了整個社會的信任基石,在無數人的記憶中,留下了人與人之間信任崩解的傷痕。隨後的改革開放,雖然帶來了經濟奇蹟,卻也引發了劇烈的價值觀海嘯。社會迅速從集體主義轉向個體主義,這個過程伴隨著普遍的「三信危機」(信任、信念、信心危機),社會變得原子化,每個人都像一座孤島,充滿了不安全感。
除了心理層面的創傷,另一種更為結構性的「苦」則來自於制度性的安排。長期以來,戶口制度 劃出了城市與鄉村之間一道無形的牆。它將公民劃分為「農業」與「非農業」戶口,嚴格限制了流動,使得廣大的農村人口即便進入城市工作,在教育、醫療、社會福利等方面也難以享有同等待遇,在事實上形成了一種「二等公民」的地位,加劇了社會的隔閡與不公。
於是,一個深刻的惡性循環悄然形成: 歷史創傷(信任崩解) → 現代焦慮(市場競爭) → 國家規訓(重建秩序) → 新型焦慮(制度壓力)
正是這種對失序的深層恐懼,為一種強而有力的秩序重建提供了土壤。
1.3 尋求秩序的「規訓之善」
面對瀰漫性的社會焦慮與信任危機,大陸社會傾向於建立一種由上而下、追求穩定與和諧的 「規訓的邏輯」。這種模式的「善」,核心目標是重建秩序,為社會提供確定性。它不僅是技術性的,更是文化與意識形態的。
最廣為人知的例子,是「社會信用體系」。我們可以將它理解為一項由科技驅動的、規模宏大的「勸善」工程。它試圖將抽象的「誠信」,轉化為具體的、可量化的分數,透過獎懲機制引導公民行為。然而,這種規訓在重建秩序的同時,也帶來了關於權力邊界與個人隱私的新焦慮。
但「規訓之善」不僅僅是科技。它也體現在文化層面。國家選擇性地復興儒家思想,特別是其中強調社會秩序、等級和諧與集體責任的面向,將其作為鞏固社會倫理的文化資源。同時,佛教與道教等傳統信仰,也被引導至服務於社會和諧、提供精神慰藉的軌道上。這是一場旨在重建集體確定性的宏大工程,一場以國家為主導的、尋求穩定的道德再中心化運動。
總結來說,大陸的「苦」,深刻地源於對失序與混亂的集體恐懼。而它所實踐的「善」,則是透過科技、文化與意識形態,來重建集體確定性的一場宏大工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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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海洋上的漂泊與民主下的喧囂——台灣的「敘事之苦」
2.1 一種名為「我是誰」的迷惘
將目光轉向海峽的另一端,台灣的「苦」,呈現出截然不同的樣貌。如果說大陸的苦是跑步機上的耗竭,那麼台灣的苦,更像是在茫茫大海上尋找航向的漂泊。
數百年來,從荷蘭、明鄭、清領,到日治、國民政府,頻繁更迭的統治者,塑造了台灣多元開放的海洋性格,卻也帶來了身份認同持續擺盪的痛苦。每一次政權的更迭,都像一次記憶的斷裂與重構,讓「我是誰?」這個問題,成為一個反覆被撕扯的傷口。這是一場深刻的 「敘事鬥爭」。戰後發生的二二八事件與白色恐怖,更以國家暴力的形式,在社會肌理中刻下難以磨滅的集體創傷,以及對威權統治根深蒂固的不信任感。
民主化雖然帶來了自由的空氣,卻也催生了新的集體焦慮。高度的政治極化,讓社會在統獨等議題上持續撕裂;與此同時,民眾對媒體、政府乃至司法體系的普遍不信任,形成了一場深刻的社會信任危機。而關於「中華文化」與「台灣本土文化」的論辯,更成為身份認同的核心戰場,加劇了社會內部的文化焦慮。台灣的苦,源於缺乏一個被普遍接受的集體敘事來安頓自身。
2.2 在富足年代中的「停滯之苦」
相較於大陸青年「內卷」式的加速之苦,台灣的年輕世代則面臨著另一種 「停滯之苦」。薪資長期凍漲,房價卻高不可攀,這讓他們產生了強烈的 「相對剝奪感」 和普遍的「厭世」情緒。在一項針對兩岸四地青年的調查中,台灣青年對未來經濟最缺乏信心,對高房價也最為焦慮。
然而,弔詭的是,在同樣的調查裡,台灣青年也展現出最強的「夢想力」。這揭示了一種深刻的內心矛盾:即使在普遍的無力感中,他們依然奮力地,想為自己的人生尋找一條獨特的路。
2.3 多元共生的「臨在之善」
在威權的巨塔崩解後,台灣社會的「善」,不再由單一的權威來定義。它呈現出一種由下而上、根植於公民社會的 「臨在的邏輯」 ——「善」不是被教導出來的,而是在人與人的互動陪伴中,一點一滴「生長」出來的。
這種「臨在之善」體現在許多角落:
- 公民社會的力量:解嚴後,無數非營利組織(NPO)蓬勃發展,在環保、人權、性別平權等領域深耕,成為制衡國家與市場的重要「第三部門」。
- 人間佛教的實踐:以慈濟、佛光山為代表的佛教團體,將信仰轉化為深入社會的具體服務。他們不加評判地走入苦難現場,興辦醫院、學校、推動國際賑災,透過具體的陪伴與行動(臨在)來建立信任。
- 轉型正義的追尋:推動轉型正義的艱難歷程,不僅是對歷史創傷的法律回應,更是一場社會集體的療癒過程,一場旨在重新定義何為「公義」與「善」的集體修行。
- 制度化的慈悲:被譽為台灣驕傲的全民健保制度,其「濟弱扶傾」、保障全民基本就醫權利的核心精神,可以被視為一種將社會化的慈悲理念,落實為制度的偉大嘗試。
- 民間信仰的凝聚:媽祖、王爺等植根於鄉土的民間信仰,透過廟會、繞境等儀式,將人與人、人與土地緊密連結,成為凝聚地方社群的重要力量。
總結來說,台灣的「苦」,源於缺乏一個被所有人普遍接受的集體敘事來安頓自身。而它的「善」,則是在無數具體的、充滿人情味的互動中,在公民社會的土壤裡,自然而然地生長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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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論:從「莫勸」的謙卑,到「同願」的慈悲
走完這趟傾聽之旅,我們或許更能理解兩岸之間深刻的差異。這不僅僅是政治制度的不同,更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生命經驗與情感結構。
維度大陸視角下的苦難台灣視角下的苦難歷史根源文革創傷、社會信任崩解多元殖民創傷、威權統治記憶經濟壓力「內卷」與無限競爭的耗竭「停滯」與高房價的相對剝奪社會結構戶口制度的城鄉隔閡身份政治下的族群對立政治困境集體主義下的個人壓抑政治極化與社會撕裂社會信任對陌生人社會的普遍不信任對媒體、政府、司法的信任危機核心焦慮對失序、不穩定的集體恐懼對身份、未來的不確定感維度大陸的「規訓邏輯」模式台灣的「臨在邏輯」模式實踐主體國家/政府公民社會/非營利組織核心價值穩定、和諧、集體多元、關懷、個人運作方式自上而下、制度化規訓自下而上、社群化服務代表性實踐社會信用體系、官方儒學復興人間佛教、轉型正義、全民健保終極目標社會治理與秩序維護社群連結與多元共存
這兩張表格,清晰地呈現了兩種不同的鄉愁。此刻,「未經其苦,莫勸其善」的智慧顯得尤為重要。真正的理解,始於放下以自身的標準去評判對方的衝動,始於謙卑地承認,我們未曾走過他們走過的路。
然而,智慧的旅程不應停在消極的「莫勸」,而應昇華到積極的 「同願」。
「同願」並非追求政治或制度的統一,而是一種更深刻的祝福:共同祈願生活在這兩片土地上的人們,都能夠掃除造成自身痛苦的內在與外在障礙,都能離苦得樂。願大陸的青年能從無盡的內卷中找到喘息的空間;願台灣的社會能在喧囂的爭辯中找到共存的智慧。
真正的和平與共融,從來不是建立在抹平差異之上,而是建立在對彼此獨特苦難的相互諦聽與尊重之上。這,才是為我們共同的未來,所能奠下的最堅實的基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