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的寄生植物(如日本松蒿 Phtheirospermum japonicum)在偵測到附近宿主植物根部分泌的化學訊號後,才會在根尖長出一個小小的「吸器」(haustorium),準備吸附並入侵宿主的根。這些化學訊號在過去的研究已經發現了,稱為吸器誘導因子(haustorium-inducing factors, HIFs),多半是木質素代謝的產物,如香草醛、紫丁香酸、阿魏酸或 DMBQ 等。
然而,日本研究團隊在進行突變株篩選時,發現一株特別的個體——
在沒有宿主、也沒有外加任何誘導物的狀況下,它的根上竟然會自己長出吸器樣結構。也就是說,這個突變株隨時都以為附近有宿主。
他們將這株「閉著眼睛濫射」的突變株命名為spoh1 (spontaneous prehaustorium 1,意為「自發吸器生成」)。
這可不是小事:
吸器的形成代表寄生植物認為「附近有宿主」,但 spoh1 卻在沒有宿主存在的地方,自己就進入「攻擊模式」。
到底是什麼基因故障了,造成spoh1這種「自動進入攻擊模式」的性狀呢?
研究團隊發現,只有蔗糖能顯著促進這個現象。
但他們發現這不是能量效應,而是蔗糖參與了訊號調控。為什麼這樣說呢?因為他們還使用了其他的糖做測試,但是只有蔗糖能發揮作用。
接著他們利用定序與基因定位技術,找出罪魁禍首:
突變發生在一個名為 PjUGT72B1的基因中。
序列分析顯示,它可能是一種 UDP-葡萄糖基轉移酶(UDP-glucosyltransferase),具有將受質「葡萄糖化」的功能。
這就讓研究團隊感到好奇了。這類的酵素可以把很多東西葡萄糖化,也包括如HIF 分子這類的多酚化合物。
那麼,spoh1會不會葡萄糖化HIF 分子呢?
他們用了幾種已知在寄生植物系統中能誘導吸器的分子作為受質:如香草醛(vanillin)、紫丁香醛(syringaldehyde)、阿魏酸(ferulic acid)、辛烯酸(sinapic acid)以及DMBQ(2,6-dimethoxy-1,4-benzoquinone),並提供 UDP-glucose 作為糖基提供者,然後用 LC–MS 檢測反應產物。
結果他們發現,在讓SPOH1作用之後,這些分子的大小增加了162 Da,正好對應葡萄糖基的大小,顯示這些化合物被酵素加上了一個糖;而控制組(不加 UDP-glucose 或使用突變型酵素)則沒有任何產物生成。
這直接證明了 spoh1 能以 HIF 類酚醛化合物為受質,進行葡萄糖化反應。
證明了spoh1是一個可以葡萄糖化HIF分子的酵素當然很棒,下一個問題就是:被葡萄糖化以後的HIF,功能會不會受到影響呢?
於是他們把這些「糖化後的 HIF」拿去測試寄生植物的反應。結果發現,未糖化的 HIF可誘導寄生植物形成前吸器;但是被 spoh1 糖化後的同一分子,卻完全失去了誘導吸器形成的能力。
也就是說,spoh1會把有活性的 HIF 分子加上一個葡萄糖,讓它失去誘導能力。
但是非寄生植物也有這類的酵素啊,是什麼讓寄生植物的 spoh1這麼神奇呢?
他們比較了寄生植物與非寄生植物阿拉伯芥( Arabidopsis thaliana,小芥:又被點名了) 的同源基因( Atugt72b1),進行功能測試。
結果非常有意思!他們發現,阿拉伯芥的版本只能處理「G 型」木質素衍生物,而寄生植物的版本能夠同時處理「G 型」與「S 型」的化合物。
當他們用阿拉伯芥的根分泌液來處理寄生植物時,他們發現,少了同源基因突變株的根分泌液,比野生種的根分泌液,對寄生植物吸器形成的誘導力更強。
偵測發現,突變株的根分泌液中未糖化 HIF 增加。
所有這些結果意味著,寄生植物可能就是透過辨識HIF上的葡萄糖的存在與否,來辨識面前的植物到底是「宿主」還是「道友」。
換句話說,spoh1 是寄生植物體內的「化學保險絲」,確保植物不會被自己釋放的 HIF 誤導。而突變株則因為這個酵素壞掉,無法關掉自己的警報器,於是誤以為自己身邊「全是宿主」,開始亂亂長吸器。
根據這些實驗結果,研究團隊認為:過去很多科學家提出的問題:「為什麼寄生植物不會寄生其他的寄生植物?」應該就是因為寄生植物有類似本論文的SPOH1這樣的酵素,可以將自己的多酚類化合物糖化,使得寄生植物所產生的多酚類化合物不具有HIF的活性,於是就不能誘導寄生植物產生吸器。
而宿主植物(如阿拉伯芥) 的多酚化合物只能被自己的酵素進行部分糖化,因此就會有HIF的活性,誘導寄生植物產生吸器,成為寄生目標。
這意味著,寄生植物可以透過化學方式(加糖與不加糖)來區分出誰是「道友」。這是一種分子層級的「親屬辨識」(kin recognition)與「避免寄生親屬」(kin avoidance)。
從演化角度來看,寄生植物不寄生同類,是一種「聰明的自私」。怎麼說呢?因為當寄生植物去寄生另一株寄生植物,就算能得到能量,卻可能讓雙方都陷入資源枯竭的窘境;尤其如果彼此有親緣關係(道友),更是浪費整個族群的適存度。
因此,它們演化出一個「不陷害道友」的機制:
用酵素封印自己的訊號,等於在根際環境中掛上「同類勿擾」的標籤。
台灣有句俗諺用來罵那種自私的人是「死道友不死貧道」,但對寄生植物來說,「不陷害道友」反而是活得更久的智慧。
它們確實自私,但也非常有策略,知道該寄生誰,也知道不該浪費力氣在誰身上。
從這個研究我們看到,植物之間並非只是被動的共生與競爭,它們還透過複雜的代謝語言(metabolic language)來協調彼此的互動。
這篇研究,提醒我們,即使如寄生植物,也懂得「盜亦有道」!
而且它們不靠什麼直覺,而是靠演化出的化學標誌來精準地劃定邊界。
最後我們用一句話總結:聰明的自私,比盲目的貪婪更能讓生命延續。
參考文獻:
Xiang, L., Cui, S., Saucet, S. B., Takahashi, M., Inaba, S., Xie, B., ... & Yoshida, S. (2025). Glucosylation of endogenous haustorium-inducing factors underpins kin avoidance in parasitic plants. Science, 380(6712), 405–412. https://doi.org/10.1126/science.adx822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