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太陽格外白,白得像手術室裡的燈,所有顏色都被洗去,只剩下光與陰影在對話。我們被召喚到醫療中心,那裡的空氣帶著一種無菌的消毒味,官方稱它為 medical screening,是「最重要的檢查之一」,必須全裸!要檢查是否有刺青、疤痕,或任何關於秘密與過去的印記。彷彿要在飛行前,把「曾經的自己」全部卸下,要確認你是不是一張乾淨的畫布,一個沒有裂縫的容器。
我穿著薄薄的手術服,裡面什麼也沒穿,背後只用一條細細的繩子綁著。那天醫務室裡冷氣很強,讓我不禁微微發抖,那種冷像是一種測試,象徵著我們對這個新世界的脆弱臣服。
醫生是一位皮膚白皙的中年女子,她的眼神像水面,沒有波紋,沒有溫度;也像一面鏡子,不照出靈魂,只照出規範。她讓我站好,目光在我身上滑過,淡淡地瞥了我一眼,那目光像光束穿透霧氣,沒有情感,也沒有敵意。她並沒有要我脫掉手術服,只是簡短地檢視可見的部分,然後在紙上畫下一個勾,一切都迅速、冷靜、幾乎無聲。那一刻,我著實感到僥倖的鬆了口氣,像是某種尚未發生的挑戰被她輕輕跳過,連波瀾都沒留下。
走出診間時,心裡竟有一絲莫名的空洞,那感覺像是被輕輕剝去一層皮,但裡面卻沒有痛,只有一種「被重塑」的靜謐。
儀容檢查:被雕刻的外殼
之後是更為嚴苛的「外觀檢查」,她們稱之為 grooming check。制服下露出的每一寸肌膚、每一點色素沈澱、都可能成為被審視的焦點。
她們檢查你的妝、頭髮、指甲、鞋跟、髮型、服裝樣式,每個細節都有比數學更嚴密的規則:髮髻到脖子的距離、帽簷到眉毛的距離、裙長須蓋到膝蓋、耳環的直徑、妝容的限制用色,連髮夾的數量都被限定為四個.…甚至是微笑的弧度;每一個都用數字詳細規範,像是宇宙的絕對法則。
有一次,一位儀容的檢察官瞇起眼,目光停在我眼中毫不起眼的一個小黑點,那是我最不在意的部分,但在那一刻,它卻成了命運的焦點。「妳有申報這顆痣嗎?」她的聲音冷得像冰鎬,始終盯著我的目光像一道聚光燈,穿透了我整個靈魂。
我幾乎要冒冷汗,支吾著說「那不是痣,那只是戴硬式隱形眼鏡引起的色素沈澱。」
她仍然盯著我,彷彿這樣能讓說謊者現形。 我心想,如果她說那不合格,我就會立刻被遣返,那幾秒鐘,我覺得自己像被丟進審判的光裡,擔心從背脊滑下,竟已開始絕望的想著那些被遣返的故事,機票與命運都是單程的,而我將消失在這個國度的陽光底下,像一粒被風吹走的沙,不會有人發現。
我想,也許那不只是「儀容檢查」,而是一場信仰的考驗:你是否願意成為那個完美的「他們想要的形狀」。
妝容的祕密與微小的叛逆
每一天的課程開始前,都有儀容檢查,每一天,我們都活在放大鏡的歇斯底里裡。早晨起床的第一件事,是檢查自己是否「合格」:妝效的完美無瑕、髮型的一絲不苟、鞋油的無懈可擊,這裡的規定詳細精確到像是某種苦修的宗教,不能戴假睫毛、不能紋眉、不能染髮,若髮色不均,就得重新「回歸自然」。
卡達的儀容檢查近乎嚴苛,他們審視頭髮的色差,就像審視信仰的純度。有一次,他們說我的髮色不均,疑似染髮,要我「染回黑色」,因為我天生的棕色髮被懷疑是染的?「冤枉啊,大人!」我向他們解釋我從來沒染過頭髮,但沒有人聽進去,他們只想看到統一的顏色。公司明明規定「不得染髮」!但我還是照做了,看著鏡中那個黑髮的自己,感覺像是被某種力量奪走了真實,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所謂的規定是因人而異,「真實」只是被體制強加的修飾。
這裡的規範是種宗教般的神聖,你只能信,不能問。
尤其是那條荒謬規定:不能使用體香膏。那種氣味會干擾品牌形象?那是我最不理解的一條,畢竟那是歐美人士都會使用的保護傘。我仍偷偷擦上,一種隱形的叛逆。
我還藏著另一個秘密。
公司對化妝有嚴格規定:粉底必須使用全效無瑕、一切彩妝都有限定用色,六項化妝品為必備的:粉底、口紅、腮紅、眼影、睫毛膏、指甲油。睫毛膏是其中之一,但我從不擦睫毛膏。
因為過敏,我用眼線取代它;畫得夠粗,就能遮住短短的睫毛,九年來,沒有人發現這件事,這是硬槓的小祕密;有時我在鏡子裡對自己微笑,那笑容裡藏著一點神秘的快感,那是一種屬於我自己的自由,在這座被規則密封的世界裡,一個全世界都要你看起來完美的地方,藏著一個小小的不完美,一寸細微的呼吸空間。
儀表的皮肉傷
在那裡,身體是被編碼的表面。每一道傷口、每一寸皮膚,都可能成為罪證。
那天,我在執勤的航班上不小心撞傷了額頭,只是脫了一點皮,微不足道,卻也足以讓我暫時失去飛行的資格。規定是這樣的:必須立刻報告、錄筆錄、停飛,直到傷口完全癒合,經過檢查,再次被允許上天。
我猶豫了很久。
報告,意味著無法準時下班;不報告,被發現會拖累主管,甚至被警告。最後,我決定誠實,只是因為想逃掉下一趟不想飛的航班。下飛機後,我被帶進那間白得刺眼的儀容檢查辦公室,那是一個像懺悔室的地方,空氣裡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潔癖,它會放大你的一切瑕疵,牆面光滑得像鏡子,我彷彿看見無數個自己在其中碎裂、重組、再碎裂。
她們為那道小傷開了報告,要我每天回報癒合的進度。那幾天我被停飛,像一台被關機的機器,卻仍得每日上油、擦亮,等待重新啟動。當我終於痊癒,重新穿上制服的那刻,我忽然明白,我們的身體早已不屬於自己;它屬於公司、屬於制度、屬於那個無形卻巨大的神經網路。我們只是被貼上「可展示」標籤的商品,一個被校準過的外殼。
有一次我燙傷了手,那天我不想請假。
皮肉分離的醜陋傷口駭人心懸,我小心地在邊緣塗上粉底,再戴上手錶遮掩它的卑屈。我的策略是快速的從掌心翻到手背,並在心裡默念著:「妳什麼都沒看到。」那句話像一個透明的結界,隔開了儀表檢查員的目光,奇妙的真的奏效了!她們的注意力永遠停在指甲油的完整、手錶的符合規格,而我的傷口在掩護下微微發熱,我聽見它在皮膚裡苟延殘喘的呼吸,像是低聲的抗議我的殘忍。
那一個月,直到長出新皮膚前,我奇蹟的順利通過每個檢查。
高跟鞋與眼鏡的雙標
對世人而言,空姐制服的靈魂是那雙高跟鞋。
卡達航空對鞋有嚴格的規定:除非有醫療證明,嚴重到拇指外翻、涉及骨骼問題,否則必須穿高跟鞋。那鞋像是隱形的懲罰,尤其是在冗長的忙碌飛行之後,還得兩手各拖著只有兩輪的笨重托運行李箱和手提行李箱,在無盡的機場通道跋涉,那感覺就像被時間緩緩吸走靈魂,每一步都在榨乾最後的精力。
然而奇怪的是,眼鏡卻被允許存在。
只要鏡框符合樣式的標準,想戴就戴,沒近視也可以,不需要理由,也不必證明。在這個連髮夾數量都被明確規範的世界裡,獨獨漏了嚴重影響外觀的眼鏡。我常覺得那很有詩意,也許他們知道,現實太過刺眼,我們需要一層鏡片才能看得下去。
有時我想,那場「全裸的體檢」其實從未結束。
我們每天都在被檢查,被透徹的審視、被校正、被磨平,直到有一天,我們變得完全臣服直到透明,像天空裡原本閃爍的光,死寂的只剩下塵埃。
夜晚回到宿舍,我卸妝、洗臉,看著鏡中那個素顏的自己。她安靜、陌生、卻真實。 我對她說:「妳還好嗎?」 她微微笑了一下,像在說:「我還在學習怎麼存在。」
燈關上後,在黑暗陌生的旅館裡,我仍舊記得那間體檢室裡的冷氣聲,像極了飛機引擎的低鳴。也許,那就是我第一次,真正學會「飛行」的隱身術,隱藏自己的喜好、個性、內涵,與文化差異。我忽然明白,也許我們這些飛行的人,真正的挑戰,從來不是關於專業、形象、或準則,而是學會在完美的規範裡,偷偷留下屬於自己的靈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