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溫度
剛抵達的那幾天,我幾乎不敢走出宿舍,太陽像一個巨大的金屬盤懸在空中,一出門,皮膚就被千萬根針輕刺;空氣在呼吸間燃燒,光線像細針,從毛孔刺入。那是一種有聲音的熱,只要在陽光下多停留幾秒,皮膚便會出現細微的幻覺,細小的「嘶嘶」聲在耳邊響起,好像整個人正在被熔化、世界正在被烤焦;那不是普通的熱,而是一種能穿透靈魂的灼燒,春天以四十度開場,夏天則直衝五十。
但奇怪的是,當別人問我怎麼在這裡活下來的,我總是笑著回答:「其實,比台灣舒服十倍。」 他們總以為我在開玩笑,但那是真的。
我們的生活像被錨定在點對點的移動軌道,不坐大眾運輸,永遠都是計程車或接駁車;從宿舍門口上車,到餐廳、超市、朋友家、營運中心;世界縮成一條筆直的線,窗外的光景不過是一種流動的幻象,沒有中途、沒有偶然。
室內冷氣二十四小時開著,我們的夏天生活在冷氣構成的泡泡裡,舒適恆定的溫度讓整個卡達像是一個巨大的冷藏室,不停歇的人工涼意取代了季節。
冬天來臨時,室外氣溫落在十到二十度之間,涼得剛剛好,那是最溫柔的季節,整個多哈都會變得柔軟,像個睡著的巨獸。
迷宮地圖
最難適應的其實不是熱,真正讓人頭疼的,是這座城市的地圖、方向感的失重。
在卡達,道路之間沒有邏輯,地址不具任何意義;空氣裡帶著沙塵的味道,計程車在多哈的街道裡繞行,像在一座活著的迷宮裡打轉。 司機們大多來自印度、巴基斯坦、尼泊爾、孟加拉或非洲、阿拉伯。 他們知道地標,聽不懂地址;記得宿舍的樣子,卻叫不出名字。
我們兩萬個空姐散落在城市各處,那時公司規定不能叫白牌,不能用 Uber。
所以每一次出門,都像一場即興的爵士冒險,那是一種荒謬的秩序,我們必須靠「地標」導航,哪一區的特定超市、銀行、餐廳、咖啡館,或是隸屬於哪家公司的塔樓,我們靠著記憶拼湊出方向,像靠夢境拼湊出現實:「看到那個紅色屋頂的超市嗎?右轉。再看到清真寺後左轉。直走,看到銀行右轉,在塔樓的後面」總是這樣開始,然後一路指揮,左轉、右轉、再左轉。
有時我會幻想,沙漠裡沒有季節,城市裡沒有方向,我們只是在無限循環的路線中,一邊迷路,一邊學會回到自己,找到自己。
記得剛到卡達時,我和兩位同期的女孩買完超市回程,我們坐在計程車後座試著報地址,司機則是一臉茫然地笑:「No address, madam. Landmark, please.」窗外的街燈一盞接一盞閃爍,太陽落下,沙塵把城市染成一種模糊的金色,對這城市全然陌生的我們找不到回宿舍的路,那一刻我忽然有種異樣的安靜感,彷彿自己消失在這個世界的地圖上,成為一個沒有家的人,於是我們和司機荒謬的花了十分鐘反覆在宿舍附近的路上繞圈,窗外的景色不斷重複:同一棟白色建築、同一塊廣告牌。GPS 轉了幾圈,指針像發燙的羅盤,不斷偏移,我突然覺得這座城市是活的,它在呼吸、在移動,而我們只是它胃裡的一顆砂。
後來,公司政策改了,我們被允許使用 Uber。於是噩夢終結,不必再與路痴司機糾纏。
我在螢幕上輸入目的地,手機螢幕上的那個小箭頭成了指引,它在地圖上閃爍,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安心感,終於,我們能夠在地圖上為自己設定一個明確的「回家」的路,我不知道我在哪裡,但我知道我在朝著目標前進。
語言的障礙賽
很多人問我:「要在那裡生活,是不是要會阿拉伯語?」
我笑著搖頭:「我來這裡九年了,只會幾句簡單的問候,工作從來用不上。」
那語言對我來說,就像夜空裡遙遠的星星,看得見,卻摸不著。
但這裡沒關係,因為每個人都會說英文,不需要懂彼此的語言,也能生活。
從土生土長的當地人、銀行、外勞、計程車司機、餐廳侍者、到超市收銀員。
這裡的人們說話時帶著各自的口音,他們的口音錯落,句子歪斜,但卻有一種共鳴的節奏,每一種腔調都是一個國度的溫度,那是一種世界縮成一座沙城的感覺。
我們其實都在說一種不存在的語言,有時我聽不清楚,有時對方沒辦法表達,那是一種介於理解與誤解之間的聲音,但是沒關係,基本的溝通到位即可,目的達成即可,那是一種生活的語言,聽久了,會覺得微笑比語言更有力量。
世界的味道
吃的部分,是我在這裡最毋須擔心的歸屬感,我們這些空姐就像被放逐到異國的星星,每個人都有不同的母語、不同的命運,但在這座沙漠裡,我們說著同樣的英文,各自偏好不同國家的食物,用美食抵抗孤獨。
卡達是一座世界的餐桌:義式的橄欖油香氣、阿拉伯烤肉的粗獷焦氣、土耳其的濃郁的咖啡底氣、中式炒菜的白煙鍋氣、日式料理的職人匠氣、韓式烤肉的火紅KIMCHI、港式的油亮、印度的香料、泰式的辣、越式的pho,還有那一杯從台灣遠渡而來的珍珠奶茶,每一口迷人的嚼勁都像在說:「妳不必想家。」
沙漠的呼吸
宿舍的冷氣嗡嗡作響,看著天花板的冷氣出風口,我會閉上眼,想像自己在飛機上,飛機下方是夜色淹沒的地球,一切都靜止了。我在想,所謂「適應」,不是學會在異國生活,而是學會與一種漂浮共處。一種永遠在中途、不屬於任何地方的存在,只是「存在」,只是「在」。像風、像飛機、像夢。
也許這裡不是沙漠,而是一個介於夢想與現實之間的中轉站。每個人都在此短暫停留,有人來、有人走、有人遺忘、有人想念。而我,只是不斷的學習如何在五十度的高溫裡,練習讓自己不融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