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裡的光線永遠偏金黃,像被沙塵暴濾過的陽光,每天清晨醒來時,永遠睡不飽的我望著鏡中的自己,那個頂著一絲不苟的髮髻、穿著商務正裝的女孩,看起來像是誰臨時拼湊出來的一個陌生人。那段時間,我常覺得自己活在一場漫長的凌遲酷刑裡,一段介於崩毀與掙扎之間的時光。
繁複的航點與無國界的夢游
卡達航空的航線遍布五大洲,像是一張無限延展的蜘蛛網,從杜哈延伸到世界盡頭。
停靠的機場橫跨五大洲,歐洲、亞洲、非洲、美洲、澳洲、中東等約一百六十個航點目的地,那些航空管制的IATA機場識別代碼像一串密碼,要背誦的令人頭皮發麻,一一寫在訓練中心的投影板上,那一刻世界突然變得很膨脹。
160 個航點謎一般的剛好對應我們組員的160 個國籍,一張無邊的空姐地圖,每一個國籍都是一種語氣、一種香料、一種呼吸的頻率。
老師開玩笑說,這裡的空少有兩種:一種在幸福的收集飛行時數,一種在有野心的收集戀愛國籍,只要不是同性戀,他們會把這裡當成一場「國際收藏計畫」,用戀愛去打勾世界的疆界。
老師的英文帶著迥迫的異國腔調,那種語尾上揚的翻揚波動,讓每個字都藏著密碼,我得在腦海裡翻譯兩次,一次是語言,一次是文化。
笑聲在教室裡迴盪,那笑聲裡有點諷刺的曖昧、荒唐,也有點隱晦的真實。
語言與文化染缸的融合
我們班二十個人,二十張臉,十二個國籍。
唯一的中東代表埃及人、皮膚白得像雪的三個塞爾維亞人、兩個羅馬尼亞人、一個保加利亞人、四個菲律賓人的自信笑容亮得讓人想起海邊的塑膠躺椅、來自熱帶的兩個印度人、一個巴基斯坦人、一個巴布亞人、亞洲的日本人、韓國人、泰國人,以及唯一說中文的那個我。語言在教室裡交錯成一種混沌的旋律,像飛機起飛時混雜的引擎聲,轟鳴、顫抖、無法辨認,我的聲音在課堂上散開又消失,像蒸氣那樣,無人察覺。
腔調的與調性衝擊的磨合
受訓分成三大類:安全、醫療、服務,每一項都像是對「生存」的演練。
很不幸地,三門課裡有兩門課的老師都帶著濃厚的印度腔,聲音像從水底傳來,子音與母音間旋轉,節奏像某種古老經文的吟唱,「Water」像「Photo」,每天都像在破解外星訊號,讓我每天都想「Evacuate」。
課堂像是一場公開的遊街示眾,老師輪番點名問問題,語速快得像與光速奔跑,回答要在一秒內吐出,我像被丟進一個透明的魚缸裡,聽見所有聲音都包覆著一層膜,沒有遲疑的空間,老師會直接開罵,成為眾目睽睽下的「失敗者」。
母語是英文的菲律賓同學總是第一個輕鬆交卷,尤其是醫療急救課,她們有些本科是護士,而我一個藥名都不認識,於是我成了「吊車尾」的存在。她們笑著給我忠告,那善意像某種輕微的刺:「You should start to sing English songs.」
背負著印度腔的詛咒,每天睡眠縮成了四個小時,白天上課,夜裡重聽那一整天的聲音。持續了兩個月,受訓的日子像是夢遊,也像一場無限循環的惡夢,我睡太少,頭暈,腦中像有一層薄霧。因為睡眠不足,常常覺得自己踩在雲上,每天都在睜眼與閉眼之間交錯,我們被訓練去理解重力,也被訓練去違抗它。腦袋的邊界開始變得模糊,時間像膠質的流沙般黏稠,無論我怎麼掙扎,都只是慢慢往裡陷。
那時候,我手機的開機畫面只有三個字:「活下去。」是信念,也是懇求。
唯一的希望,是男朋友不要兵變。
但我一直是那種「一開始吊車尾,最後卻能翻盤」的人。
成績從不會立刻見效,它總在最後一刻逆轉,就像潛水,越往下壓,越能找到平衡。結業口試的那一天,當班上最聰明的那位答不出問題時,我卻總能在幾秒內回答正確。那一刻,腦子裡有幸福閃過,像是一種終於出現的援助。
緊急撤離與墜落的絕望
最可怕的不是筆試或口試,安全演習是所有訓練裡最像噩夢的一部分,我們必須學會在九十秒內疏散整架飛機的乘客。當時受訓繁雜的八種機型,每一種飛機都有它獨特的設計,光是出入口就包含正常的登機門、服務門、機翼上的緊急出口,以及駕駛艙的逃生口,因應不同的情境,緊急撤離的指令必須要冷靜而清楚的喊出口訣,大聲到要夠穿透絕望,用堅定的氣勢壓住眾人的恐懼。
我討厭吶喊!
每次開口,聲音都像被卡在喉嚨裡的玻璃,聲音一旦被放大,每次的遲疑、犯錯,聚光燈就像一道刀光斬下來,聲音碎成了碎片,散落在訓練艙的地板上成為曝曬的乾屍。
我會害怕,怕那一刻會成為永遠。
驗收成果的那天,考官含蓄點頭,那動作像是一種久違的認同。
我在那一刻忽然明白,所有的訓練、疲倦與恐懼,其實都是為了讓我們學會,如何在空中迷路,卻仍能在最快的時間內找到回家的方向。
杜拜的實境逃生
我們飛去杜拜實地演練,在真實飛機裡進行逃生訓練,那是一場名為「生存」的旅程。
飛機看起來像龐然大物,兩層樓高的緊急滑梯閃著金屬光,像是從天堂直通地獄的通道。我站在上面,風從下方湧起,有一瞬間,我以為那就是飛行的感覺。
我不敢往下跳。
幾乎是被推著下去,失控的理智脫離了肉體,此消彼長的尖叫聲在耳邊炸開,像某種重生的儀式。第二次,我學會了閉氣,滑梯太陡,太滑,像在高空失重的墜落。我忍住了,沒有再尖叫,也許是因為我終於明白,恐懼其實是一種熟悉的朋友。
水上迫降:那場冰冷的啟示
我不會游泳。 準確地說,我只能憋氣游二十五公尺,那是生與死之間的短距離。
最後一關是水上的緊急撤離訓練,那裡的水深不見底,泳池的水冷得像冬日結凍的湖,
先下水的人一個個尖叫,她們明明是泳技高手!我的心涼了一截!
兩位空姐天使,一左一右,分別緊緊抓著我的手臂,像是兩個守護靈。 穿著救生衣,掙扎著下了水的我,水拍打著沒過我的臉,內心不斷的吶喊的我聽見耳邊的聲音被拉長成奇怪的語言,「放輕鬆」她們說,我於是閉上眼,試著漂浮。 那一刻,我們像三個命運綁在一起的星星,她們帶著我緩緩前進,一起慢慢游過那片深藍,一種介於恐懼與自由之間的狀態。
這晚,我夢見一架飛機停在沙漠中央,駕駛艙的燈還亮著,機翼下是一片靜止的風。
我走上去,發現每個座位都坐著我自己的不同版本:有的在笑,有的在哭,有的還在吶喊。而每一個我都在對著窗外說同一句話:「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