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航

下午一點半，星巴克的落地窗擦得特別乾淨，遠遠的就看到夏凱蒂的身影。他小小的圓桌旁邊，對面還有一個人。夏凱蒂是保險業務員，但他今天不賣保險。袁宸安是他的高中同學，自打高二分組以後再也很少見面，畢竟教室分座在走廊的兩頭，走過去十分鐘的下課就過一半了，又不是特別好的交情，自然聯絡的少。袁宸安會遇上夏凱蒂是因為他上週六跟男朋友一起去了教會的活動，也不是因為對基督教有什麼特別的感覺，純粹是他想多花一點時間跟他在一起而已。夏凱蒂當時一眼就認出了她，熱情地打了招呼，他看周圍沒人就順勢坐到他旁邊，有一搭沒一搭的交換著近況。後來聚會開始了，台上的傳道人憤慨激昂、口沫橫飛地說著關於耶穌釘十字架的意義跟故事，接著有人輪番說著受洗後家庭、生命的改變。一開始袁宸安是沒什麼興趣的，他思考著怎麼轉珠子打下這一關然後拿到稀有卡片。恍惚之間，他聽到一格熟悉的聲音，是她的男朋友張恩，於是她停下來聽聽他要說些什麼。張恩的嘴巴一開一闔，宸安有些驚訝，他知道張恩從小在教會長大，卻不知道他來教會是因為跟著母親一起躲避家暴。腦海裡浮現小男孩瑟縮在衣櫃旁合緊雙手祈禱的樣子，她替他覺得心疼，淚腺溢滿出來。聚會在大家一起唱完詩歌之後就結束了，夏凱蒂問袁宸安有沒有興趣再約，她不自主的點了頭，又約定了時間，於是就有了今天跟夏凱蒂約在星巴克這樣的場景。夏凱蒂神秘兮兮的拿出一本小冊子，她說這書在講關於人生存的奧秘，不愧是保險推銷員，輕而易舉的就讓袁宸安的思緒跟著她的語言走，袁宸安開始思考關於原罪、釘死、復活、悔改這些她未曾想過的議題，夏凱蒂帶她做了個禱告後，問她要不要受洗，她說她得想想，也要看看張恩的想法，夏凱蒂不置可否地笑笑，接著按著成年人社交禮儀機械式的相互道別還有約定下次見。 夏凱蒂在袁宸安走了以後又在星巴克坐一陣子，她一邊咬著吸管，一邊反反覆覆默讀第三頁的經文，羅馬書九章23-24節『將祂豐盛的榮耀，彰顯在那蒙憐憫、早豫備得榮耀的器皿上，…這器皿就是我們。』她其實對於這個信仰不像剛剛跟袁宸安講的那樣篤定，她前兩年也是因為朋友的邀請去受洗，那時候她剛出院。她在醫院的時候遇到一個基督徒的實習護士，其實那時的她跟現在的她一樣，對人生沒有太多的想法，就是帶著一個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態去試一試，看看基督教有沒有機會讓自己好一點，至少不要看著主治醫師說要換藥無奈的臉。她一邊讀，一邊回想這兩年的種種，她發現道理她好像都知道，但她似乎還沒有很認準他們說的基督是她的意義和滿足。他收起小冊子，離開星巴克，黑色的高跟鞋根筆直削瘦的西裝外套收束在路面的透視焦點上，然後越來越小直到不見。 夏凱蒂回到公司，整理一下資料，距離下班還有大約兩個半小時。隔壁的老皮問她對心靈課程有沒有興趣，現在公司有蠻多人在參加的，主打就是一個身心靈的計畫，去了之後就會有正能量。老皮不知道的是，早在五年前夏凱蒂就把三階段的課程都上完了，也帶了不少朋友過去，還當上了幹部。只是後來覺得太花心思，不如保險簡單，就淡出了。她把玩手上的念珠，這是媽媽替她去佛祖面前開光的，祝福他工作順利。好像有點用，她的業績不好不壞，是個中等生，跟她學生時期的表現差不多。行事曆的通知跳了出來，提醒她晚上六點有諮商，諮商完後要去診所拿藥。其實她最近有在想，到底還要不要繼續諮商，每一週投資兩千塊的意義是什麼，讓她痛苦的人已經不在了，事情也那麼多年了，就像媽媽說的該走出來了。可是她就是會想到，白天發呆的時候還有晚上做夢的時候，她總隱約感覺嘴巴鹹鹹的，表哥的洨味好像自13歲那個大家忙著辦喪禮的午後就黏附在嘴巴裡了，喝水也沒辦法沖淡。她跟諮商師討論過為什麼要存在，他們花了五十分鐘思辯，最後那題申論題的答案欄依舊呈現空白的狀態。高中數學老師在鼓勵他們考大學的時候說了，不知為何堅持，堅持方知為何。她把這句話當作座右銘，但她現在也有些不確定了，她不知道自己要不要一輩子作保險業務，要不要跟相伴四年的男友結婚......很多事情都是以年計算的，她不知道自己怎麼有能力堅持那麼多年，堅持到都忘記一開始是怎麼開始的。男友陳義明傳訊息過來，提醒周末要去他家吃飯，順便跟他的父母討論大訂小訂的事。他回了一個ok的貼圖，然後又問他明天要不要去吃新開的法式餐酒館，對方說要加班，他說好吧那改天，辛苦了。 時間來到下午四點，他拿起識別證提前打了卡，跟主管說他要去跑業務。他其實也不是真的要去跑業務，哪只是暫時不想待在這個過於安靜的辦公室，這讓他覺得有些窒息。他忽然有一個靈感，他想去做一件大事，從小到大他都按部就班地活著，頂多就前兩年有一點小小的叛變去住了精神病房。其實他一直覺得自己是亞細亞的孤兒，監護權在媽媽身上，爸爸有探視權，繼父有親權，可是從國小開始第一個開家裡鐵門都是他。冰箱上的便利貼會傳達指令，有時候是電鍋有飯，有的時候是桌上有一百塊，有的時候是要他把冰箱的菜熱一熱。後來長大了，他也要晚自習，一百塊變成一千塊，他不用再按照便利貼行事，他可以自由地跟同學吃飯。那個時候班上的小團體很多，也沒有人排斥他，但是真的要分組作業的時候卻總不小心成為除不進的餘數，然後被老師安插到某個組裡。 他決定要幹一件大事了。他招呼了計程車，計程車把他載到有高架橋的捷運站。他刷悠遊卡走進了月台，他沒有在月台椅坐下，他走向遠方偏僻沒人注意的地方，監視器也拍不到他的Hermis包包。 碰 下午五點，智慧型手機上彈出了一則新聞，有人是在社群媒體上看到的，T市捷運都會公園站發生一起女子落軌事件，該名29歲女子遭進站列車撞擊，卡在車底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