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蔡善康

多少年後,我才漸漸明白,母親從小受的是一個紳士家庭嚴格的傳統教育,加上一貫恪守的為人師表的職業道德,她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學生的偷盜行為,她曾告誡我多次「從小偷針,長大偷金」,想不到如今卻為兒子的偷盜打開「庇護」的綠燈,甚至成了「幫凶」,她的內心忍受著極大的煎熬,她為這種斯文掃地的「墮落」而傷感和憂鬱,同時,也為這種「墮落」而感到無奈和無助。
那是一個雨雪交加的早晨,我和母親一同進城,路過街口。見許多人在圍觀,我們走上前去,只見幾個人正在合力痛打一個衣衫襤褸的女人。原來這戶人家的孩子,正坐在自己門口吃著一塊面粑粑,那女人乘孩子不注意,猛然搶下孩子手中的早餐,狠命地往自己嘴裡塞。
孩子的哭叫聲引來了他的父母,父母一邊大聲苛罵,一邊拼命搶奪。但女人低下頭,死死護住這塊入口之食,那夫婦的拳頭如雨點般落在女人的頭上,孩子也緊緊揪住女人的頭髮不放,女人完全不理會,也絲毫不還手,只顧狼吞虎咽地吃完了最後一口,方才抬起頭,撲通一聲跪倒在這一家面前:「大爺大媽對不起,來世變驢子變馬報答你一家!」
圍觀的路人見此境況,都黯然無聲地離開,雨雪中只有這一家三口和那個女人的哭泣和叫罵聲糾纏不清。人們對此早已見怪不怪了,城裡、鄉下、食堂、飯店裡常常有搶食的故事發生。我曾親眼看見我的兩個老師,為了爭搶一把食堂的大鍋鏟,以便舔食上面剩餘的米粥,而打起架來。我也親眼見到一個年輕的老師,利用保管學校食堂糧食的便利,對大米摻兌水分醜行敗露後,被開除的猥瑣和狼狽。可謂斯文喪盡。
那年頭,飽吃一頓是「奢望」,是要付出「冒險」代價的。大約是1959年的冬天,母親所在學校的老師們晚上都要加班備課、批改作業,其實已經無「課」可備、無「業」可改了,可還都是硬撐著等著。原來,母親宿舍的床鋪底下有個和床鋪一樣大的腰子盆,就是農村用來在河裡夾河泥的木船,裡面盛滿了一船麥子,這是學校師生們勤工儉學開荒種地收穫的成果。學校以來年需要麥種的理由留下了這些麥子,沒有上繳國家。
從此,每到夜深人靜後,校長就會安排幾個老師悄悄從床鋪底下弄出一些麥子,淘洗後,在石磨上磨成水面,再攤烤成面粑粑,給每個老師分一點「夜餐」。我當然沒權利享受這份待遇,可剛滿9歲的我,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母親總是偷偷摸摸地給我留著,到第二天給我加點「小灶」。結果被校長發現,把母親嚴厲地訓斥了一頓。
從此,母親不敢留了,每到半夜,就把我從睡夢中叫醒,讓我稀里糊塗地吞下「夜宵」。直到後來,我成了習慣,上半夜睡不著覺,老是睜大眼睛,咽著口水,等著後半夜的美食。
終於,沒等來年種麥的季節,腰子盆里的麥種全吃光了。沒多久,校長也「逃跑」到廣西,投奔他老婆去了。後來聽說,他被押解回來挨批鬥時,「偷吃」麥種自然也成了他的一條罪狀。
「偷吃」像瘟疫一樣在農村迅速蔓延開來,偷的東西五花八門,沒長大的蔬菜蘿蔔、青澀的梨子桃子、半熟的麥子稻子,反正所有可以用來充飢的莊稼都是「偷盜」的對象,甚至是生產隊倉庫里的穀物種子和藏在地窖里的山芋。
那時節,社員家裡開伙做飯是犯法的事,社員家裡連鍋都捐出去煉鋼鐵去了。偷來一點食物,一般都在夜晚才在家中用盆盆罐罐當容器來燒煮。可是,門窗可以關緊,燈盞可以熄滅,氣味卻是自由流動的,誰家若是晚上在家中動煙火,那個米飯的香味啊,全村都能聞得到,而且特別誘人垂涎。
壞心眼的生產隊幹部偏偏挑在這個時候,像夜貓子一樣在村子裡轉悠,誰家有米飯香,立即破門而入,一般都是連鍋端「沒收」。若是能當場查出是偷盜的證據,輕則辱罵,或是扣減食堂供應,嚴重的則是人身體罰。在半夜裡,我常常被從生產隊食堂里傳來的吊打偷盜社員的哀叫聲嚇醒。久而久之,食堂房梁的油漆被吊人的繩索磨出了清晰的痕印。
其實,沒收的食物最後全都給這些隊幹部吃掉了。當年流傳一句童謠——「一兩二兩,餓不死隊長;一錢二錢,餓不死炊事員」。生產隊長和炊事員是那個時代農村含金量最高的職業。
在我幼小的人生經歷中,也有過一些不光彩的偷吃劣跡。說來慚愧,我和發友兆凱已有半個世紀的雷打不散的交情,但誰能想到,我們最初的友誼竟是從合夥偷盜開始結盟。
有一次,我們在學校後面的胡蘿蔔田裡用樹樁偷挖胡蘿蔔,挖出一個,來不及水洗,就用衣袖擦擦泥,趕緊塞進嘴裡吃起來,嘴上都是黑乎乎的泥巴,我們互相望著,竟然開心地笑了起來。忽然我們被村頭一個社員發現了,他一邊遠遠地吼著罵著,一邊跑過來要抓住我們,我們嚇得撒腿就跑。可是兩個不到十歲的孩子怎麼能跑得過一個成年男子,結果由於我跑得慢些,被他「俘虜」了。
奇怪的是,當他得知我是楊老師的兒子,便把我訓斥一頓後給放了。原來他的兒子是我母親教授的學生。不過,我口袋裡辛苦挖出的胡蘿蔔全給他繳獲了。
初冬時節的一個下午,我和兆凱在野外無聊地瞎逛游。實在是肚子餓了,想找點吃的,我們終於轉到田疇中間一處孤零零的生產隊的倉庫房邊,偶爾發現倉庫的牆壁上被掏開了一個洞,洞很小,只有小面盆那麼大。我們高興極了,趴在地下朝洞裡窺望,發現裡面有很多棉花種子。
棉花種子可是好食物,我們慌慌忙忙掏出來好多棉籽,把身上所有的口袋都塞得滿滿的。然後在田埂上扒開一個小缺口,上邊懸空橫擔幾個樹枝,把棉籽放在上面,再弄來一些乾草,放在下面點火燒,很快,棉籽就發出清脆的爆裂聲,我倆趕緊從滾燙的灰燼中掏出棉籽,像吃雞頭米果一樣吃了起來,能嗑出殼的就吐殼吞籽,有些半生半熟的嗑不出殼的,就連皮帶殼地咽下去了。
可是,吃著吃著就不對勁了,我們覺得肚子忽然不舒服,老是噁心要吐,頭也是暈乎乎的。這時我們才嗅出了棉籽濃烈的怪氣味,天哪,我們偷的棉籽全都是拌了「六六六」農藥的。那可是劇毒農藥,我們此前不但常常聽到,而且還親眼見過一些自殺或誤食六六六粉而死亡的事。
忽然,我們感到了死亡的恐懼,想跑,想喊,但是我們都已經嘔吐的滿身滿地,而且頭暈眼花得根本無法邁步,等死吧!漸昏漸晚的荒郊野外,沒人會發現這田埂下臥躺的兩個「作死」的小可憐蟲……不知過了多少時間,一陣冷風把我們從昏迷中吹醒,菩薩有眼,我們奇蹟般撿回了一條小命。
更有一次「劣跡」,頗具諷刺意味。
農村本來是家禽家畜最主要的養殖地,可那幾年,它們被「吃光、偷光、死光」,已基本絕跡,人民公社牆頭詩中寫的「雞鴨嘎嘎叫,豬羊滿圈跑」的描寫,全是吹牛扯淡。那時,市場上魚肉之類的副食品幾乎絕跡,逢年過節,才按人頭定量供應一點葷腥。
有一段時間,農村開始盛行養兔,因為兔子只吃青草,不吃糧食,而且長到六個月,既可以吃肉,也可以交配帶窩,三個月就可以生育一胎,少則兩隻三隻,多則六隻八隻,繁殖快。為了能指望有口鮮美的兔肉解饞,母親花20元錢買了一對小兔子,而那時她一個月的工資只有30元。
從此服侍兔子成了我最大的職責,每天要到野外割鮮嫩的野草回來餵兔子,還要不停地打掃兔子拉下的屎和尿,更頭痛的是兔子很機靈,稍不留神,就會溜出去撒歡。儘管母親和我處處提防,可是在兔子長到可以飽口福時,還是被人偷走了。
對我來說,這個打擊太大了,它好比生生挖走了我身上的一塊肉,我不吃不喝整整傷心地哭了大半天,嘴裡不停地學著鄉下婦女的語言,詛咒著那個可惡的盜賊,可是我的兔子卻永遠沒回來。
我一直思量著如何補償這個損失,終於一次難得的機會來了。一天傍晚,鄰家農戶的一隻兔子蹦蹦跳跳地從我家房前路過,還停下來對我張望了一下,我忽然一陣衝動,竄過去一把揪住兔子的長耳朵,麻利地跑回家。可是,這兔子該藏哪兒呢?我靈機一動,找出一個好久不用的餅乾筒,正好把兔子塞進去。
我忐忑不安地熬過了一個下午,我沒敢告訴母親餅乾筒里藏著的秘密。到了晚上,鄰居開始尋找不歸家的兔子了,免不了要來我家詢問,當然是無果而終,誰會想到餅乾筒里會藏著兔子呢?等到鄰居走了,我才戰戰兢兢地向母親坦白了「錯誤」,母親聽了我的坦白後,十分生氣,狠狠地一巴掌甩過來,弱不禁風的我一個踉蹌撞在門框上,看著我嘴角流出的血滴,和一副百般委屈的可憐相,她的鼻子一酸,一把摟住我,輕輕拍拍我的頭,什麼話也不說了。
第二天,天還沒亮,母親叫醒我,說要帶我進城辦事。她背著一個布包裹,一路上連拖帶拽,匆匆領我到了城裡一親戚家。然後,迫不及待地打開布包裹,呵呀,原來是那個藏兔子的餅乾筒。她麻利地宰殺了那隻肥嘟嘟的兔子,借用親戚家的炊具,很快就給我端上了一大盆美味的紅燒兔子肉。
我已經好幾年沒沾過葷腥了,聞著那股陌生的香味,早已按捺不住了。母親看著我狼吞虎咽地吃著,一言不發。我偷眼瞧她時,發現她正偷偷地抹著眼淚,我感到恍惚不解。那天她連飯也沒吃一口。
多少年後,我才漸漸明白,母親從小受的是一個紳士家庭嚴格的傳統教育,加上一貫恪守的為人師表的職業道德,她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學生的偷盜行為,她曾多次告誡我「從小偷針,長大偷金」,想不到如今卻為兒子的偷盜打開「庇護」的綠燈,甚至成了「幫凶」,她的內心忍受著極大的煎熬,她為這種斯文掃地的「墮落」而傷感和憂鬱,同時,也為這種「墮落」而感到無奈和無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