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在成長過程中,需要多少愛的澆灌,和多少內心的碰撞,跌倒、起身的循環,才能在這由權力堆疊而成的社會裡,不被擊潰,長成,堅毅又不帶刺的花?
來不及得到拯救就長大的人,是多的。
前方的路,只會愈來愈艱辛,像小小的靈魂受困於偌大的軀殼,愈來愈沒有人能聽清,被空蕩內在屏蔽的吶喊。甚至自己。像《女孩》裡慣性醉酒家暴的父親,習得無助只好把怒氣轉嫁女兒的母親。在某一瞬,他們眼裡也有過溫柔,卻只是一瞬,像瘋魔時的短暫清醒,倏忽即逝。他們不是不想好起來,只是習慣了自己頹喪失敗的樣子。他們都不明白,究竟為什麼,人生會走到這副光景,只好在日復一日的消磨中,終於相信,一切只能如此。要描述社會,必然繞不開權力。如同父權,同時充斥在《左撇子女孩》和《女孩》兩部電影裡。以魍魅一般姿態,無形的出現,不分晝夜。這兩部同以女孩之名,同樣母女三人,一個單親一個偽單親。《女孩》是更為直接的,從女孩的惡夢直指向家暴、性侵。儘管導演留下一點溫柔,讓惡夢看似留在夢裡,卻可能只是看似。那畢竟不是該被獵奇,被旁觀的景致。每一次驚醒的雙眼,都可能最真實的歷劫歸來。
兩位女導演的另一相似之處,是都呈現出,最殘忍的不僅是暴力本身。那些理應挺身而出,卻沉默著內化了規訓,將自己抹成一片浮水印的背景,坐視傷害發生,甚至添薪加火者,才是真正的恐怖。

《女孩》劇照
《左撇子女孩》裡自小重男輕女的外婆,對她最上心的是三個女兒,掛在她心頭的卻還是那個一年沒出現幾次的兒子;被傳統道德緊緊制約的媽媽,即使自己也是受害者,即使日子都要過不下去,還是為拋家棄子的前夫付醫藥費、喪葬費。她以為自己這麼做,是道義是人情,渾然不覺只是內心的勒索,再多的勸告都無效,她過不了自己這一關,不這麼做反而要怪上自己。而身邊的兩個孩子,已然是被犧牲了,許久許久。成績優異卻無法升學,只能早早工作分擔家計的大女兒,用「魔鬼手」穿梭貨架間行竊的小女兒,都早已消失在人群裡,久久不見人影。媽媽忙著還債,忙著生活,從不知道她們去了哪裡,發生什麼,又經歷了什麼。孩子們似乎也習慣了沉默,沒人懂得,就不再奢求,再恐懼害怕仍然選擇獨自衝撞所有裡外的困惑,直到頭破血流。
大女兒宜安,看似跳脫傳統,無畏,敢說敢做敢承擔,和媽媽截然不同。但其實,在喜歡的男人面前,代際的循環從未消失,男人的自私、欺騙和背叛,還是在她身上重演。一次懷孕,兩次懷孕。媽媽說,「你還是學不乖。」顯得既諷刺又不準確,媽媽既是如此,女兒何以能夠知曉,一段健康的關係,該是怎麼樣存在。髒話、冷酷、獨當一面,都是佯裝的堅強。她身上並沒有足夠的愛和關注,讓她能擁有真正的勇氣去保護自己。
《左撇子女孩》在題材上是比較吸引我的。進影院之前,我盡可能的屏蔽影片資訊,沒看預告也沒看劇情簡介,衝著西恩貝克(Sean Baker)編劇、監製,毫無懸念的進場。進了影廳,竟看到自己從小打滾的夜市出現在電影裡。那些晶亮絢爛的招牌、擁擠陳列如雜貨的店舖、擁擠窄小僅一人寬的巷弄,和無以言說、無從言說的心思,市井小民開著擴音器的叫賣,人群裡失焦的背影,共同構建了屬於這個地方氣息。夜市、台北,於是不僅做為場景,也深深地與主角的際遇緊密相繫,彷彿一個有機的生命體。
《女孩》和《左撇子女孩》的主題雖然不同,但都將女性從懵懂無邪的童年、躁動的少女,到經濟重擔之下失去光彩的母親,鏡像一樣的映射出來。看《左撇子女孩》兩個女兒的互動,彷彿躍現《歡迎光鈴奇幻城堡》裡那對母女的靈動。《女孩》裡的男性角色也沒有一黑到底,社會要他們承擔的,並不比女性更少,所有附加在弱者身上的,都是一部分受困的自己。
整體來說,兩部電影雖然有明顯的缺點,結尾也都有些微虎頭蛇尾之感,但同作為新導演的首部長片,鄒時擎多年電影工作經驗的累積,舒淇以深刻的演員之眼,還是交出了漂亮的成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