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在三十歲那年搬到一個海邊小鎮,不是因為離婚,也不是為了逃避什麼,只是單純覺得該離開台北了。那座城市太吵,空氣裡有一種說不清的壓迫感,就像有人一直在你耳邊低聲唸著一張永遠念不完的菜單。
小鎮很安靜,安靜得像有人把聲音從空氣中抽掉,只留下海浪的節奏和偶爾經過的摩托車聲。我租的房子在海岸線往內走三百米的地方,一層木屋,院子裡長著一株形狀像歪掉的雨傘的不知名樹種。房東是一位六十多歲的寡婦,說她的丈夫年輕時是一名船員,後來船沉了,人也就沒回來。但我從雜貨店老闆那裡聽到另一個版本,船員跟小三跑了,下落不明。
我每天早上沿著海邊慢跑,不是為了減肥或鍛鍊,而是覺得住在海邊,不慢跑就太浪費了。空曠的沙灘、濕潤的風和不斷拍岸的浪,總有一種讓你想移動雙腿的力量。跑到半程我會在一個小小的防波堤旁停下來,那裡有一間灰白色的咖啡店。第一次推門進去的時候,店裡放著台語老歌,空氣裡有烤魷魚的味道。
櫃檯後站著一個女人,看起來三十出頭,長髮簡單地用髮圈束在腦後,穿著深藍色圍裙。她的眼睛不大,但很專注地看著我,好像在等我說一個密碼。
「早。」我說。
「早。」她回應,語氣像是接住一個從遠方拋來的球。
我點了黑咖啡和一片抹了檸檬果醬的吐司。坐下後,我發現窗外的海面上有一艘小船慢慢駛過,船尾拖著一條白色水線,像有人在水上畫了一道匆忙的筆劃,等到烤吐司吃完,那條水線仍未消失。
第二天、第三天,我依舊跑到那裡,點一樣的早餐。她問我是不是剛搬來的,我點頭。她說她叫「阿美嵐」,看樣子有原住民血統。
我們每天只聊一點點,不多不少。她會問海水今天是什麼顏色,我會說藍裡帶一點點灰,或者灰裡帶一點點藍。她偶爾提到一些鎮上的人,比如每天早上在港口抽兩根煙的老阿北,或者總是遲到的外賣員。
有一天她忽然問我:「你為什麼搬來這種地方?」
「『這種地方』是什麼地方?」我語帶好笑的回問。
「就是這款『庄腳所在』呀!」她竟然用純正台語回答,讓我不得不對她的血統重新審視。
我喝完了奶茶,說道:「只是想換個地方慢跑。」
她笑了笑,沒再追問。
夏天快結束時,颱風來了。風大到晚上睡覺時木屋都會發出低沉的呻吟。我照常跑步,但跑到半程時海灘已經被海浪吞掉一半。我沒去咖啡館,直接折返。
晚上九點多,聽到有人敲門,是阿美嵐,手裡拎著一袋東西。
「麵包和紫菜湯,怕你餓死。」她說。雨水從她的髮尾滴下來,落在門口的地板上。
我請她進來,她直接到廚房忙碌起來,我則站在一旁看著。
濃湯裡頭放了我最討厭的玉米粒,麵包外皮烤得酥脆。我們在木屋裡吃東西,外面颱風的聲音像巨大的收音機,調到一個找不到訊號的頻道。
吃完後她沒有急著走,而是坐在沙發上看著我牆上的一幅畫。那是我從台北帶來的,前妻畫的藍色波斯貓。
「牠看起來很孤單。」她說。
我說:「也許牠在等人。」
颱風過後,鎮子裡的沙灘變得更窄了,海水逼近岸邊。我們依舊在咖啡館見面,有時她會和我一起跑一段路。她跑步的姿勢像鴨子,而且是旱鴨子,啪咑啪咑的響著。
秋天的某個早晨,我跑到咖啡館時,她不在。櫃檯後換了一個年輕男生,說她去「旅行」。我問去哪裡,他說不知道,只說她應該會回來。
接下來的三個星期,我依舊每天跑步、去咖啡館,但都沒見到她。天氣逐漸轉冷,我開始穿長袖運動衫,海水的顏色越來越深。
第四個星期,阿美嵐回來了。她比以前瘦了一點,皮膚曬得更黑。我問她去哪裡,她只是說「去見一個快要消失的人」。
那天她沒有問我海的顏色,而是說:「你知道嗎?有些人即使見面,也只是像兩條平行線,短暫地被誰的錯覺拉近一下,然後又回到原來的距離。」
我點點頭,沒有說話。
冬天來的時候,鎮上的遊客全沒了,只剩下在地人。海面常常飄著一層薄霧,遠處的防波堤像沉默的海獸。阿美嵐依舊在咖啡館工作,我還是每天都會去。
有一天,她忽然問我:「如果有一天我不在這裡了,你還會每天慢跑嗎?」
我想了想,說:「會的。跑步和妳沒有直接關係。」
她有點慍怒的表情,但我知道那是故意裝出來的,我微笑補充:「但如果妳在,會更好。」
她笑了,那笑容裡有一種難以形容的清澈。
春天剛開始的時候,我去咖啡館,發現門已鎖上。透過玻璃可以看到櫃檯已經空了,牆上的時鐘停在八點二十分。我在門口站了很久,直到海風吹得我後腦有點痠冷。
之後我依舊每天跑步,經過那家咖啡館,窗戶總是緊閉。偶爾我會在防波堤旁停下,想像她還坐在那裡,問我今天海的顏色。
今年夏天,我收到一張明信片。沒有寄件地址,只印著一張不知名海灣的照片。
背面寫著:「今天的海是藍裡帶一點點灰。」
我把那張明信片夾進藍色波斯貓的畫框背後,第二天一早,照常出門慢跑。海風吹過來的時候,我聽見海浪裡好像有旱鴨子的腳步聲,啪咑啪咑的跟著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