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遇:
上週跟我在北京的編輯趙卓老師對談,雖然兩岸三地的出版市場跟政策都有各自的挑戰,但我認為對出版人而言,中國或許仍是最嚴峻的,不僅有審核還有書號費用,這些限制對新人作者和編輯來說無疑是雪上加霜。
尤其書號費用,這是一種獨屬於中國市場的困境。由於書號有限,出版社的每年配額不變的情況下,一般作者出書的競爭者變成不只同類作家,還包含諾貝爾得主、企業家、公務員、學術出版,一個書號費用甚至漲到七八萬(人民幣)。
我們從對編輯來說究竟如何判斷一本書的好壞,聊到當然營銷上更側重流量、話題的處境,老實講,整體對談的氛圍還是比較悲觀的,但在悲觀中,又能感受到依然有些如趙老師的編輯相信著創作的價值,這點依然能給予我們一些希望。
期望這篇訪談整理對於無論是創作者、出版人還是好奇其他地方出版市場感興趣的人一些幫助,這個計劃會持續邀請兩岸三地的出版人、書店店主和創作者進行對談,歡迎有意願加入交流的朋友可以聯繫我!
核心觀點:
1.誰定義好作品?下一代不必然承認上一代的經典。若作品的「意義/價值」與當下大眾市場脈搏對不上,便難被承認。
2.新人作者的共通問題:語言不夠準確、觀念老舊、缺乏「寫作自覺」。常只表達自我、忽略讀者價值與可讀性。
3.行銷從「闡述價值」轉向「挑起情緒/對立」;市場需求正被營銷與流量重塑,而非由經典與作者塑造。

北京模範書局
誰來定義好作品?作品的價值?
張遇:
我作為一個寫作者,其實有的時候也會看到很多市面上的作品。那我想知道,比如說對趙老師來說,怎麼樣的一個作品是好的?或者說,什麼樣的選題是你覺得可以去推的?
趙卓:
我反反復復地說,其實這個基準它有一個維度。好有很多種定義,不能僅僅從內容質量來看,這裡我們就要分析一個問題:這個“客觀性”它存不存在?
我個人還是認為它存在。但是制定這個客觀性、以及把這個客觀性揭示出來的是誰?也就是說誰有資格去評定這個好壞?我們現在所處的時代,其實變化比較迅速,我可以說是一個翻天覆地式的社會。也就是對“好壞”的定義可能要發生變化。之前,我們對一些“經典”的東西、好的東西的定義,是通過什麼來定義的?
我們也知道,從傳媒的角度來講,其實過去的所有傳媒都是自上而下式的、宣講式的。因為之前知識的普及率也沒那麼高,傳播路徑也比較有限。知識普及率不高的情況下,會形成一種情況:有一部分人(包括文學家、作者、學者,這些具有知識或具有一定審美的人)認為自己具有更強的審美能力和更準確的判斷。因為傳播學來講它是自上而下式的。無論傳統紙媒、電視媒體也好,都是自上而下式的。
但是這兩點在現在都發生了非常大的變化。現在是一個新媒體時代。這個新媒體時代不要簡單地認為只是“媒體性”的變化、只是傳播上的變化,它其實會重塑我們的很多觀念。
這個觀念說白了,就是它會重塑我們對於好壞的認知,對於經典與非經典的認知。我認為現在已經有一些跡象在告訴我們:可能我們之前認為的“經典”被下一代不承認,然後他們會比較自信地認為這些都不是經典。這不僅出現在文學里,更多地出現在電影或其他方面。
在這種情況下會出現什麼情況?我認為一個“經典式”的東西——我們把一個東西奉為經典,或者說它有意義有價值——只要你這個意義和價值跟現在更廣大的市場並對不上,其實就不會被承認。從客觀上來講它是有價值的,但從市場反饋來講,它不一定。這不僅僅是文學或圖書出版方面,而是整個社會價值觀的變化。
我們每個人都在這個社會里不斷更新自己的認知,在不斷更新過程中會形成一些新的認知和新的感受,這些感受會越來越強勢。
新人常見問題:語言、觀念與寫作自覺
張遇:
我覺得趙老師剛剛說的確實比較大。有沒有比較落地的項目?比如說我知道趙老師現在也在做一些新書,會有一些讀者給您投稿。有沒有你覺得可能很不錯,或者你覺得很好、但略有不足的情況?那這個“不足”又在哪裡?
趙卓:
其實說白了,大部分作品都是略有不足的。我們很少見到一個非常完滿的作品。我收到100份投稿,可能有兩篇在我看來是比較完美的狀態,已經很不錯了。就是這樣一個概率,甚至兩篇都不會有,可能就是1%的概率。大部分作者,他在某個方面上有一定優勢和好的地方,但在其他方面就會不足。
各種各樣的問題,比如對語言的把握不夠清晰,比如觀念太過陳舊。所謂“觀念太過陳舊”,是現在的作者還在用80年代的寫作方法去寫。他沒有新的感受,也沒有新的寫作方法。
這是從文學角度、以小說為例。我收到很多投稿,他們的寫作其實沒有“寫作的自覺”,寫作比較偏向一個……甚至連“模仿”都算不上。另一部分作者會特別固守於自己的內心。什麼叫固守於自己的內心?他們有自己想表達的東西,認為自己表達的東西非常重要,也認為對市場、對別人都很重要,就很固執地去寫自己的那點東西。但他從沒有意識到,這個東西到底對於別人來講是不是重要的,是不是有價值的。這裡我在不斷看這些作者投稿的時候,會有一個感受:有些作者在語言和思想上的認知並沒有達到很高層面,但他就會嘗試著去寫。當然這不是什麼問題,但是走向出版就會很難。
像我現在在做的一套書系,是想挖掘一批新人的青年作者,主要以文學為主。就我合作的出版社,他們非常大膽,我認為他們值得尊敬。現在市面上沒有幾家出版社願意做新人作者;這兩年幾乎沒有一家願意嘗試一個名不見經傳、只是因為自己的喜好和想法去寫作的新作者。因為市場是個無底洞,文學市場非常糟糕,新人作者的市場尤其糟糕。
也就是這個出版社來做這套書,他是知道90%以上從經濟上講絕對是賠錢的。但出版社願意去做,這也很不容易。就這家出版社而言,他還是從內容價值角度來考慮。當然他對內容價值的考慮會受限於自己的選題團隊、編校團隊,以及主編的審美。也就是主編認為好的東西,他們會願意嘗試;主編認為不夠好的東西,他們可能就會放棄。這裡有一定的偶然性。

北京刺魚書店
“選題計劃書”為何不打動人?
張遇:
那我想問一下,當這些作者投稿時,他們會不會自己努力提案?會不會有對自我價值的判斷,不是一疊稿紙扔過去?
趙卓:
怎麼說呢,我認為沒有人對自己有一個合理的判斷。我基本上看不到有人有這樣一個提案。即使有提案,我也認為這個提案是虛的。
很多人可能有過寫作經驗,會給我一個選題計劃書。裡面寫內容簡介、獲獎經歷、對這本書的想法,甚至拿去餵給deepseek之類的評價與誇贊。老實說,這些對編輯沒有什麼價值,很多都是毫無價值的。
對於小說寫作者來講,他在七八個刊物(當然不是《收穫》或《十月》,而是一些省級刊物)發表過文章,我不認為這是對出版有任何價值的參考。
我在跟大家溝通時,希望每個寫作者在寫作選題、報選題時,自己要有一個“編輯的方法”。我希望作者自己先看一下:我講的這個東西市面上有沒有人在講?如果有一本同類書,而且它比我寫得好得多,但市場也比較糟糕,那我為什麼要去寫?這是我經常碰到的情況,特別是非虛構更明顯。
張遇:
比如最近什麼題材多?
趙卓:
歷史方面非常多。有人會發唐史或宋史之類的選題,其實至少有5本這麼寫過了,而且別人寫得比他好,他寫的是最糟的,而那5本的市場也就那樣。所以為什麼要做這樣一個選題?為什麼要耗費精力在這樣的項目上?很多寫作者寫東西時,出於一個感受、一個靈光一閃,並沒有進行深度考慮。
作者該具備的成本意識
這裡我希望每個作者都瞭解:一本書的成本有多少。不要以為成本在於你寫的時候一天寫多少字、30天寫完。當它化成出版物,你把成本想象成十幾萬。我用經濟去衡量:印刷、版稅、書號、設計、排版等加起來,想像成十幾萬。
我舉這個例子,是希望寫作者意識到為什麼出版社會考慮市場。如果不考慮市場,出版社本身會很悲劇。沒有人願意為你一個小小的想法買單。不是簡單地說你過了選題我就給你出版,這背後是時間和經濟的大投入,而且編輯成本也很大。
所以我希望作者在寫作時,要把它當成一個“項目”。要數據、要考慮這些。當然我這些針對的是沒有自覺性的一些寫作者。面對真正的天才寫作者,這一切都無所謂。雖然我現在基本沒有見過任何“天才作者”。所謂天才,就是你隨便寫,我不考慮市場,你的東西價值好到那種程度。
比如如果現在有一個“新的莫言”在我面前,那當然不需要考慮市場;或者金宇澄的《繁花》這樣的作品在面前,那當然。我們現在跟出版社做的這個系列里,也會有這樣一個作品,之前我說過的,寫琉球的那個小姑娘,她的東西寫得非常好。
好到什麼程度?好到出版社知道這個選題涉及琉球、二戰、基督教、國民黨與中國關係,以及同性戀關係這些很不好報選題的前提下,他們還想盡辦法讓它出來。行動比任何話都更有力。這就是價值的體現。而且我們每個人都知道這個書能賣多少本,我們的預測最多就是2000本。
編輯能給你的時間極其有限
張遇:
那我有個問題,你說比如商業類的自我剖析或推薦、一般投稿的入選,對編輯來說都不構成強而有力的自我推薦;那對於每天收到上百份稿件的編輯,怎麼能讓你快速判斷“這是我要的”?
趙卓:
我給你舉個簡單的例子。你知道“起點”的編輯(網絡小說平台)甚至用幾秒就能判斷一個稿子。當然有點誇張,但它其實是很可怕的。我做不到幾秒,但還是可以在較短時間內發現好與不好,肯定不用全部讀完。
很多寫作者,其實就像人分不同性格類型、不同職業點一樣,寫作者有一定共性。有一類寫作者從小受西方文學影響很大,表現出很明顯的“翻譯腔”;另一類受國內作者(莫言、余華、史鐵生等)影響,會有那種風格;還有受古風影響比較大的。也就是說,不同寫作者有不同方向和脈絡,我們大概一眼能看到,也能判斷好不好。
沒有編輯願意把你整篇稿子從頭到尾讀完。你告訴我,你的稿子在100頁或2/3時有一個非常感人的點,你認為不會有人不感動;但編輯都沒有時間看,你就不要指望讀者會去發掘這個點、喜歡這個東西。所以“好的東西”,是各個方面的好,而不是某一個方面好。
我跟寫作者說,要有“編輯的思維”,指兩方面:一是考慮體量,這是5萬字、10萬字,還是一個很大的項目?會涉及一群人的經歷和實踐?二是像編輯一樣、像第三者一樣客觀地判斷自己的東西到底處在什麼序列、哪個位置。非常聰明的作者都需要判斷這些問題。
張遇:
你有遇過作者能夠比較說出“我這個品類對標哪些東西、我的特異之處在哪”?
趙卓:
當然有,也已經簽約。基本上我說的“有自覺”的,一般都是好作者。他越自覺,越有這種意識,寫作越成熟。比如已簽的一本短篇小說集,作者應該是廣東的公務員。我認為寫得非常好。整本書顯現出他大量的閱讀能力—隨處可見蛛絲馬跡,他讀過很多書,這些都內化成了自己的寫作模式。
當然,即使這樣,我還是不會對市場太樂觀。現在純文學的市場非常糟糕,跟文學本身關係不大。好賣與否跟價值關係並不大,不是你好就一定有市場。這是個現實。但至少你有這些意識以後,當你認清作品、認清要寫什麼、認清表達方式,質量就會高。我們現在做選題,質量足夠高,即使市場不夠,我們也願意去做。現在就是這個情況。
文學獎與期刊投稿對新人作者出書有幫助嗎?
張遇: 剛剛講到“文學獎跟投稿”,對於新人作者或編輯意味著什麼?比如台灣受到文學獎影響很大(台北文學獎、台積電或時報等),我自己在台灣比較少投稿。但感覺市場上,很少會受到文學獎的影響? 趙卓: 當然會受到,但要看是什麼獎。如果是茅盾文學獎,會有一定影響(但茅盾也不是新人能拿到的),其他獎項,特別一些小獎項沒有任何價值。省級的一個獎、或省級刊物上發表一篇小說,作者會認為有價值、很有說服力,但其實不是。我們要考慮兩個方面:期刊雜誌與出版,其實是兩條體系,並不一致。 當然有一些頂級刊物不在此列,比如《收穫》。如果在《收穫》上發,我認為沒有問題,因為它的格調與規格比較高——既然《收穫》承認你,說明你的價值在那兒。但你說《湖南文學》《廣西文學》之類的,就不要去迷信。國內這種文學刊物可能有幾百家,每個月發幾千篇文章、幾千個作者,一年來可能幾萬作者。這個“發表”並沒有大家想的那麼有價值。 而且很多雜誌刊物與出版是兩條路線。雜誌刊物更類比於國營出版社,是比較老派傳統的陣地,寫作風格還集中在一些……可能編輯年紀也比較大,審美停留在那個時候。所以有時我看到在某些刊物上發表,反而認為:如果你衝著“在刊物上發表”,你的語言會相對老派。你可以去買幾本刊物看一下,即使《收穫》有時也會出現這樣的問題。 中國的雜誌跟美國不一樣。在美國《紐約客》上發表,當然沒問題。但在國內,文學獎也好、刊物也好,很多時候跟體制掛鈎。就像電影:金馬獎、奧斯卡是有價值的;但你要說華表獎、金雞獎能有多大價值,我覺得不見得。
書籍銷售逐漸與內容本身脫鉤
這也就是我一開始說的:經典化的東西,不要太迷信。比如諾獎作者會吸引一批新讀者,可能去微信閱讀上翻兩頁。但僅靠諾獎,想讓讀者心甘情願地讀,跟10年前已經是兩回事了。10年前大家讀書還有一種“去學習、體驗經典”的心態。現在閱讀更偏向“使用”,或者更偏向營銷噱頭。比如今年賣得比較好的《泥潭》,他所有營銷集中在抖音上的各種視頻,基本上與內容無關,都是他去世的女友之類的話題。在獲獎詞里提到了,他的營銷都在這上面。
現在是流量時代,沒有任何傳播是沒有推手的。這是比較可怕的事實。當然,我們很多作者不要去考慮這些。不要去對標頭部。老老實實想辦法做出一個有價值的東西。這是新作者要考慮的。
張遇:
在這個時代,大家到底需要什麼樣的選題?今天會議室里有來自台灣、馬來西亞的朋友,大家面臨書店的衰退。台灣今年有一家比較老的書店歇業了,引起警醒。那當代人的閱讀選題需求到底是什麼?
趙卓:
從出版社角度,我講了很多價值等,這只是針對我做選題與這套書系的視角。從另一個視角,這些都不成立。比如我現在只想做暢銷書,那就完全不同的評判標準。這時你再跟我談“價值”沒意義。我只要判斷你賣2000本,那我為什麼要做?
因為你談“市場需要什麼”,有時它用銷售數據反饋。看當當、京東或淘寶的暢銷榜,大概就知道市場需要什麼。
從宏觀變化來說,我認為現在閱讀率還在持續走低。當然大家都知道,中國閱讀率從來沒有高過,最高可能是八九十年代——那時紙媒是唯一的媒介方式,所以那時書大家都讀。之後隨著電視、電影、網絡、手機短視頻的侵襲,閱讀率現在非常糟糕。不要在自己的小圈子里考慮這個問題。去找一些不讀書的人問:多久沒讀書了?現在還有人讀書嗎?
在我入行的2010年前後,所有人都在說圖書是夕陽產業。那時候很多人不信。可這兩年再問從業者,大部分人會覺得它是夕陽產業。這是無法輓救的趨勢。隨著時代與技術發展,再去說“讀書、語言”的價值,我們當然知道它有價值——古典音樂、古典戲劇也有價值——但它可能正在不可阻擋地走進一個越來越小的範圍。
不過,我認為“閱讀”不會消失。無論手機上的文章,還是深度閱讀的社區,都不會被替代。人類的文字是超級精簡的溝通方式,不會消失。但作為“紙媒的書”,我不太看好它未來多少年……我甚至放到幾十年、上百年的尺度:我不認為任何媒介會屹立不倒,它有可能被淘汰。
紙媒也許會被淘汰,但“故事”不會被淘汰。大家對故事的需求還在,對知識的需求也一定在。只是知識的需求會改頭換面。過去的人學打算盤,現在沒人學了,因為計算器發明出來了。同樣,AI和新技術可能重塑我們對知識的理解與判斷。當它真的重塑,很多東西都會變化。
營銷從闡述價值到挑起情緒
所以從宏觀上很難判斷;從短時間內看,這兩年還是急劇變化的年代。我們從業者聊天會有同樣想法:市場不好。這不是一本書或一類書,而是整體市場不好。你可能有一本表現非常好,不要就給市場打一針強心劑。就像《哪吒》票房再高,也不代表電影市場復活了。
有人說“你們不會做,我只做暢銷書”,這也是武斷且不負責任的說法。我們要考慮另一種思路:很多出版社、出版公司熱情擁抱新媒體、自媒體、直播帶貨。當然出版在這方面晚了幾年。另一些人會說現在以流量、以營銷為王。也就是說,你重要的不是把事做出來,而是讓大家看到;甚至更重要的是用話術讓大家去買。
所以你會發現,出版社、編輯、整個市場在用“項目/產品/商品”的思路做書:從選題策劃到市場發行、鋪貨、營銷的全流程。如果說之前大家都有意識,只是這幾年沒辦法了——編輯要親自上直播,一晚上賣20本都算很好的成績。通過這種方式讓更多人看到。因為現在是內卷的時代;圖書同樣內卷。市場下滑25%、30%。原來不大的市場更岌岌可危。但更可怕的是“量”沒有少,每年還在出版10萬種書,很多都跟你競爭。大部分一年只賣5、10本。
但是,如果你不做這些,大家不會看到。而且即使你做,也會發現大家在“變”營銷方式:從闡述價值,變成挑起情緒與對立。比如做一本女性主義的書,就要告訴你“男人都是壞的”。有話題性,黑紅也是紅。很多產品都是故意做一些營銷,像故事、像騙局,用各種辦法去做。
所以我說,對圖書的把握、以及市場需要什麼,比較可怕的是:市場需要什麼,以前是被“經典化”與“作者”塑造的;而現在是被“營銷”與“流量”塑造的。
書號經濟與新人作者的競爭
張遇:
那在新時代下面,創作者是否應該多擁抱市場信息、話題性?創作時是否必須思考貼合話題?
趙卓:
我覺得這個問題非常本質,因為它涉及“你為什麼寫作”。每個人答案不一樣。答案不同,對“要不要貼合市場”的答案根本不同。
電影就是例子。有大量藝術片導演是不賺錢的。我們不可能要求蔡明亮去拍《賽德克·巴萊》或票房奇跡。藝術片導演做項目時,非常清楚自己要做什麼:不是賺錢、不是市場化,而是闡發自我與藝術價值。他又有能力拿投資,所以可以做這個選擇。
很多寫作者也一樣:你為什麼寫作?有些人把自己定義成“要以寫作為生”。我接觸到的很多寫作者在試圖走這條路。我會告訴他:不要走這條路。怎麼可能以寫作為生?我們知道有幾個以寫作為生的?余華寫作時也有工作;劉慈欣現在還有沒有工作我不知道,但包括我剛才說寫得非常好的那些人,本身也都有工作。怎麼可能一上來就說“以寫作為生”?
大部分新人寫作者並沒有那麼強的出版理解。他們出於自發式的:對文字的喜歡、對表達的迫切,就去寫作。這個東西也很危險。在大陸,出版和新加坡不一樣。在新加坡或台灣,出版一本書的成本沒那麼大。台灣沒有書號費,起印量小,但單位成本高;大陸則所有書號經由出版社下發。出版社要麼考慮市場自己賣、覆蓋書號和成本,要麼把書號賣給你、你給錢。
國內的書號很微妙。你能想象嗎?你去買一個書號,跟余華買一個書號的價格是一樣的。但余華能賣200萬本;你的能賣2000本。這就是一個很恐怖的現象。我們在跟余華“做競爭”。另一邊,我們跟誰競爭?—跟學校老師(評職稱有補貼,10萬元給出版社出書)、跟企業家(有錢,給100萬出書)。我們每一個“新人寫作者”要跟這些人去搶同一個書號。這很恐怖。我們但願老師買書號少一點,但願有錢的企業家不要都想出書——否則會把書號價格推得越來越高。如果越來越高,我們就徹底斷了紙媒出版這條路,因為它不符合經濟規律。
張遇:
那我想分享一下:不同地方的出版產業遇到的問題不同。比如台灣,起印量很低,市場基數沒法比。起印量500本,單位成本很高。這幾年單書價格飆高30%或40%,陷入惡性循環。於是台灣一本書的獲利很大程度靠電子書。紙質書更像一種“精神意義”:簽書、上架的象徵。電子閱讀器普及可能也與此有關,這是否是個可以借鑒的情況?
趙卓:
大陸也有這樣的情況,而且不少見。很多書現在電子書營收比紙質高。大陸也一樣。當然“單出電子書”在大陸不太行,但可以用電子刊號那套體系,算是單出,會有一些限制。或者你不出版,發在豆瓣閱讀、知乎專欄等平台,它們也算另一種形式的“電子書”。在騰訊微信讀書可能需要電子書號,但如果在自己的博客連載,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但我接觸的大部分作者,對紙質書有過於強烈的偏愛。對我來說,我不認為紙質書一定要存在,它可能會存在,只是會變成另一個形式。我說的“閱讀”不會消失。不管什麼媒介,大家都會閱讀。但大部分寫作者還是希望最終落實成簽字的實物。我個人建議:很多作者可以先把自己的東西拿出來給大家看看。
張遇:
你是說先在網絡發表看看嗎?
趙卓:
對。拿給別人看,或發到各個平台的文字專欄。B站有專欄,知乎有,微信讀書也可以投稿,豆瓣閱讀也能發文。渠道很多。當然這不是100%對應。可能線上反響不好,實體書反而好;也可能線上很好,實體書不好。
但我接觸到很多作者,網絡上發表的閱讀量、互動量都很差。難道這不是對你寫作的一個反饋嗎?這些東西閱讀量上不來,大家根本讀不了幾句、覺得沒意思。為什麼就覺得出版成實體書後會“引爆”?這是什麼思維?很多作者有這種想法,其實我不贊成。當你面對高昂的紙質出版成本時,還是先搞明白你的東西有沒有出版成實體書的價值。這一點也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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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理於2025/11/1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