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台劇《回魂計》在尚未上架前,就已引來台劇迷的殷殷期盼;正式播出後,也不負眾望地連續數週霸榜 Netflix Top 1,討論度居高不下。雖然評論褒貶不一,但無可否認的是,《回魂計》在硬技術上展現出極高水準,並且更在「復仇」類型中走出屬於台劇的風格。
長期關注台劇的觀眾都明白,台劇在描繪角色時,總習慣以灰階視角刻畫人性的掙扎與多重面向,而《回魂計》更以多重反轉展現這樣的人性矛盾。雖然「反轉過多」成為觀眾評價不一的主因,但大量反轉的手法,也點出了本劇真正的核心——「信任與猜忌」。
因此,這篇也想藉此劇的核心議題,和大家一起聊聊「信任與猜忌」的課題:為什麼信任容易建立,卻又如此容易被搗毀?以及又為什麼說《回魂計》在復仇題材中,開出屬於台劇特色的獨到之路。台劇少有的復仇劇

Source:Netflix
01|以女性為主體的復仇,能安放更大的情緒根源
《回魂計》以一樁詐騙案展開了一段媽媽為女兒復仇的道路。光是前兩集,就能看見受害者家屬與加害者家屬之間極度不平等的處境,司法的審判也只能以最輕柔的方式處死加害者張士凱,受害者家屬甚至拿不到任何民事賠償。因此,趙靜與慧君無處安放的憤慨,讓她們決定起身反抗,執行一場屬於她們的私刑正義。
由此可見,復仇劇談論的內核仍舊逃不開「私刑正義」。而觀眾之所以會對這類型題材有萬千愛戴,無疑是因為它提供了一個宣洩社會不公的出口。也因此,要論及私刑正義,就非常考驗劇情是否有「合情合理」的安排。
劇中媽媽為女兒討公道的天經地義設計,勢必就讓這樣的安排顯得合宜。甚至更是跟上近年來以女性為主體的復仇潮流。在過去,復仇題材多半以男性為主,因為這類作品通常包含大量動作戲與武打場面,而觀眾的期待值也往往集中在「打戲」、「英雄式反擊」等外在行動。
然而現代影視,就算是類型片,也越來越在意角色的情感、動機與心理狀態,而女性復仇故事正好能承接這些層次。同時,在現實社會裡女性往往處於更容易受害的位置,她們的反抗也自然能安放更多觀眾的社會情緒。
復仇會走向私刑正義,往往也因為背後牽動了體制的不公平。在《回魂計》中就能清楚看到司法體制的缺口。例如趙靜眼中:「我女兒被折磨成那樣,憑什麼你卻用最輕柔的方式死去?還叫我去看?」——這種不對等感,就是推動她復仇的核心。
因此,復仇題材與議題劇往往只是一線之隔:兩者背後都在揭露制度的不公,但呈現方式不同。
02|韓劇擅長復仇題材,台劇擅長議題題材
那為什麼台灣擅長議題劇,而韓國更擅長復仇劇?
最根本的原因是:復仇片本質上是商業類型,非常依賴技術、節奏與工業化能量。
不比於超擅長此類型的韓國,他們在復仇類型上形成了非常成熟的工業化操作,節奏快、技術強、爽感明確,像朴贊郁的「復仇三部曲」就是代表。更重要的是韓國獨特的文化背景:社會壓力巨大、貧富差距極端、財閥壟斷,再加上歷史脈絡裡的「恨文化」。就讓復仇劇成為承載全民情緒的出口。
因此韓國的復仇劇往往非常重視「爽度」: 體制不公要被揭開,惡人必須被狠狠懲罰,人物設計也會比較鮮明、對立分明,好讓觀眾毫不猶豫地投入憤怒與快感。
相較之下,台灣影視題材普遍走向內省。
我們揭露體制不公之後,常常會讓故事走向悲劇、開放式結局或留白,邀請觀眾反思。我們也較常讓「壞人」擁有被理解的可能,使得善惡邊界變得模糊。這種文化上的差異,讓台劇更像議題劇,而韓劇更能駕馭復仇類型。
然而,這次《回魂計》不僅在節奏調度上拿捏得宜,過去經常被視為硬傷的特效與打戲也全面提升,更在「復仇」類型中走出屬於台劇的風格。
03|反轉過多,是展現人性矛盾,還是模糊角色?
長期關注台劇的觀眾都明白,台劇在描繪角色時,總習慣以灰階視角刻畫人性的掙扎與多重面向,而《回魂計》就以多重反轉展現這樣的人性矛盾。
雖然「反轉過多」成為觀眾評價不一的主因,但大量反轉的手法,也到出了本劇不斷探討的核心——「信任與猜忌」。
《回魂計》後半段之所以會有這麼多反轉,其實主要有兩個原因:
第一,是用反轉來做節拍;第二,是讓觀眾進入「信任遊戲」的猜忌裡。
先說節拍。復仇類型片本來節奏就要很快,而這部劇選擇用「人性反轉」來取代傳統節奏。
像另一種也是復仇結構的類型:宮鬥劇。《甄嬛傳》當初會爆紅,就是因為節奏非常漂亮——不是那種傳統「好人被欺負十集,最後才大反攻」的老套路。 《甄嬛傳》厲害之處就在於:一集被陷害,下一集就反殺回去,正反節拍打得非常爽。
《回魂計》後段大量的反轉,我認為就是延續這樣的節奏策略。
不過許多觀眾也對這樣的設計提出質疑──人性反轉雖然漂亮,但太密集的話,容易讓人搞不清角色動機。
節拍打太快、説明不足,就會出現「到底誰在說真話?」的混亂感。 對我來說,這的確是一次很好的嘗試,但如果反轉能少一點、給角色動機更多空間,觀眾會更吃得下。
但我第二次重看,突然發現──
這些「反轉過多」其實剛好貼合了這部劇的核心:詐騙。
在劇裡,張士凱靠的就是分化與操弄。他故意丟出一些話,讓大家互相猜忌,而劇情中的反轉,某種程度就是編劇把張士凱的手法搬到敘事裡。
「我丟一個片段給你──你開始懷疑真真了吧?」 「再丟一個──你現在懷疑安琪了吧?」 這種讓觀眾不斷動搖信任的感覺,其實正是張士凱不斷煽動分化的手段。
每當張士凱丟出足以分化眾人的煽動話語,就如同劇中一次次短暫而破碎的反轉:每一次反轉,都宛如一次煽動,讓角色與觀眾跟著搖擺、懷疑片中所有人的善惡動機。
所以我第二次看時,反而覺得這些密集反轉不是問題,而是刻意呼應主題、帶觀眾一起進入張士凱的「信任遊戲」。
「希望與信任」正是詐騙結構的兩大支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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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這部戲的核心其實就圍繞兩個概念:希望與信任。這兩樣,正是張士凱最擅長操控的工具。 騙子之所以能騙,就是因為懂得用「希望」與「信任」控制人心。
本劇以兩句經典台詞:「最讓人痛苦的不是絕望,而是沒完沒了的希望」、「人跟人之間本來就沒有信任」,帶出了騙子就是以「希望和信任」來行騙。
以「希望」為例,張士凱刻意將詐騙園區打造成希望樂園,用「集滿星星貼紙就能出去」的假象,不斷向受害者們販賣希望,「希望」成了源源不絕的生產力,誘使園區的每一個人深陷於薛西佛斯的徒勞。
在人與人之間還未建立一定的熟悉度之前,販賣希望確實成了行騙的慣用手段,但在建立一定熟悉度的時候,行騙手段就轉移到「信任」身上,好比和欣怡同房的女生,告訴欣怡要如何在短時間內騙到最多人,就是先從身邊最信任自己的人下手,從而讓原本世界非黑即白的欣怡,開始產生自我裂解。
信任容易建立信任也容易搗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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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剛提到張士凱用「希望」與「信任」騙人,那他又是怎麼摧毀人與人之間的信任?
其實手法非常簡單——分化。人與人之間的信任取得很快,被破壞也一樣快。
為什麼說取得信任容易?許多心理實驗都證明,只要讓人覺得「我們是同一國的」,信任就會瞬間拉高。
像有個實驗,把一群互不認識的小孩放到營隊裡,開始時大家互相陌生,信任度測驗也偏低。 但一旦分隊成「河馬隊」與「斑馬隊」,並一起合作完成任務之後,隊內的信任度就立刻飆升。 更誇張的是,再加上一場隊伍競賽,整個向心力更像被打開開關一樣。 原本猜測彼此的孩子,突然完全不會懷疑同隊的人,認為同隊就是「自己人」。
這種「你是我們的人」的邏輯,其實不只出現在信任,也存在於民族主義與極端主義裡。
軍國主義、法西斯主義都是用同一套方法—— 先區分「我們」與「他者」,再把他者塑造成威脅。 人一旦相信自己屬於某群體,就很容易對群體失去理智地效忠。 很多講義氣的人,其實也容易掉進這種陷阱:只要認定「你是我這邊的人」,就全盤信任。
回到影集,《回魂計》裡面的信任也是這樣生成的。趙靜與汪慧君會互相信任,不只因為個性契合,而是因為她們站在同一個處境、有共同敵人張士凱。
但信任建立容易,摧毀也非常容易。只要一句話,就能種下猜忌。 例如張士凱對安琪說「你就沒殺過人嗎?」 就這一句,立刻讓趙靜開始懷疑安琪。 儘管張士凱後來又補一句話圓回來:「做詐騙的哪個不是逼死人?誰能說自己沒殺過人?」 但趙靜被挑起的懷疑仍舊沒有收斂。
信任很容易建立,也很容易摧毀。它確實容易短時間拉近距離,但是並不容易維持。而張士凱也正是利用這一點,把所有人玩弄在手掌心裡。
私刑正義不涵蓋理解惡為何將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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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要談的是最多網友疑惑的地方,為什麼明明錢包已經被太極會拿走了,張士凱卻還是跟慧君說:「我答應幫你殺趙靜,我還是會做到。」
這當然並不是他信守承諾,而是他有 兩個動機。
01|第一個動機:他看得清楚誰真正「想要他死」。
張士凱非常會看人。這是他的生存本能。
他很快就看出:趙靜才是那個「一定要殺他」的人,而慧君不是。所以後來他才故意坐下來跟慧君說那句:「其實你沒有想復仇,你只是想幫他。你最恨的人是她吧?」
這裡明顯帶著分化意圖—— 把慧君推向「你被拖下水」、「你只是替別人復仇」的那種不平衡。
他的潛台詞其實就是:「你根本不是我的敵人,真正想你女兒死的是趙靜。」 這是一種很熟練的操控策略: 說一點,又不說破,讓你心裡自己發酵。
更關鍵的是,他明白兩位母親「動機的本質」不同:
- 趙靜的女兒死了 → 她是非黑即白,錢也無法安撫。
她拿了錢還是會殺他。 - 慧君的女兒還活著 → 她是灰階、有同理心的人,真正的目標是「錢」與「治療」,而不是復仇。
這也是為什麼他後來告訴慧君:「如果今天是欣怡傷害真真,你也不會傷害真真,因為她是趙靜的女兒。」這句話看似安撫,實際上也在挑撥。
02|第二個動機:他無法接受『趙靜』的審判。
這一段台詞,是我覺得全劇最像台劇靈魂的一場戲——
「我可以很坦然地接受死刑,但我不能接受趙靜的懲罰。他憑什麼懲罰我?他以為他是誰?」
「那誰有資格?」
「只有老天爺有資格。是祂讓我出生就成為孤兒,被這樣的母親收養。祂看著我經歷的一切。只有祂知道,一樣的條件下,換作任何人都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當這台詞一丟出,整部劇瞬間從復仇爽劇,提升了一個層級,也正式宣告這部作品,完全流著台劇的血脈——我們擅長以人性的灰階,理解世間的脈絡,咎責不是只問對錯,而是看到為何至此。
因為這完全就是台劇最擅長的哲學:理解,而不是簡單的懲罰。
整部劇跟《八尺門的辯護人》、《我們與惡的距離》1、2季的主題完全接上線。
如果你有看過《與惡》第二季,我們在「決定論」那一集講過: 不是叫大家相信決定論,而是讓你看到——惡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而張士凱的背景,是這三部劇裡最「極致化的決定論」版本:
- 生下來就是孤兒
- 被收養後,養母把他培養成犯罪工具
- 做不好就挨打
- 妹妹也一起被逼
- 他的「生存方式」從小就是被訓練成惡
- 若沒有利用價值就會被丟掉
- 最後養母為保全自己還想殺他
在這樣的設定裡,他說的那句「換作是任何人都會做出同樣的選擇」真的不能簡單視為卸責,而是劇情用極端方式呈現:
他從來沒有「選擇」這個東西。
03|所以,他要殺的不是趙靜這個「人」,而是她背後代表的『價值觀』。
- 張士凱代表:
「人生本來就不公平,我的命從出生就被決定了。」 - 趙靜代表:
「世界應該是公正的,黑就是黑、白就是白。」
因此,張士凱要殺的不是敵人,而是一種「審判權」。
他認為: 「你只看結果,把我定義成惡,但你沒看到這個世界怎麼把我造出來的。你憑什麼懲罰我?」
這就是兩大價值觀的對決,也帶出了這部戲留給觀眾們的思想發酵:
當惡的誕生就產於不公正,抹去人性灰階的黑白正義,是公正的回歸,還是更加重世界傾斜的造弄?
04|最後,他故意背著「我是慧君派來殺你的」的名義去殺趙靜
這不是戰術,而是一個「理念復仇」。他想讓趙靜感受他的世界:
「你以為有人站在你這邊?你以為信任是真的?你以為善惡分明?你錯了。」
所以他才一直追著她喊:
「被背叛是什麼感覺?」
「看看,你們也會互相猜忌。」
他不是只想殺她,而是想把她拖入他活了一輩子的地獄。
到最後,他看到慧君開槍時才攤牌:
「你看,人跟人之間就是互相猜忌,他們沒有人向我告過密。」 這句話完全呼應他自己的生命: 他的母親也是因為「猜忌」才想殺他。
他要的不是只是殺人,而是讓趙靜「理解」——惡,是這樣被製造出來的。這是我身處的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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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P101《回魂計》高概念的復仇神劇:抹去人性灰階的黑白正義,是公正的回歸,還是更加重世界傾斜的造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