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篇要繼續跟大家聊《我們與惡的距離》第二季,如果說第一季的核心是關於「理解」,那第二季的核心就是關於理解後的「承接」。在第一季尚未交代完全的「犯案動機」,在這一季中被賦予更多篇幅,透過三位犯罪者如何一步步走向罪惡的歷程,讓觀眾能以更慈悲的視角看見:我們所見的「惡」,往往只是那些無法被承接的墜落。
因此不難發現,此次的劇情編排上,也將一個個角色,化成千絲萬縷的線,除了關係錯綜複雜外,表達的更是社會中如何透過一個個節點之間相互承接,織成一張牢不可破的「社會安全網」,好好的接住彼此,或許才會是我們從這些不幸之中,能學到的能盡之事。
而在本集當中,透過王赦最後在法庭的詰問:「請問被告有沒有辦法靠著自己的努力不要有ADHD,不要憂鬱不要憂慮,不要有反社會人格?」來帶出,或許很多時候,成為罪犯是由一連串的先天基因和後天環境交互出來的結果,好比上一季王赦認爲的:「我們是因為足夠幸運,才能不成為墜落的惡。」因此,我們也希望透過《命定:沒有自由意志的科學》這本書,從「決定論」的視角重新思考:犯罪的成因,是否應促使我們將刑罰制度,從「應報」轉向「修復」或「預防」的可能?今天,我們將同樣以「承接」的視角,透過四個提問——「為什麼要承接?」「承接什麼?」「怎麼承接?」「誰來承接?」來和大家一起聊聊這張既複雜又溫柔的社會之網,是如何被編織出來的。
理解之後的「接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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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談「為什麼要承接」之前,我想先談談我看完這部劇最大的感受,從這個出發點再延伸到後面的討論,我相信會讓我們更能夠走進「願意」承接的心態。
01|有些人天生就離惡比較近?
老實說,我在看胡冠駿的整個成長歷程時,確實有同情,但也有一種強烈的無奈與憤怒。第一個原因,是他天生就有ADHD,衝動控制本來就比別人差,再加上家庭環境的影響,讓他的生命從一開始就背負著許多限制。看到中段的時候,我也能理解父母在教養他時那種耗盡心力的感覺。
因此,我也忍不住想問:「會不會有些人,在基因上就是比較靠近“惡”?」
如果如此,是不是也代表著冠駿走向墜落,是一連串的先天和後天交織的結果,他根本沒有選擇的餘地?
02|不是否認責任,而是問:後天環境他有得選嗎?
為了這集節目,我開始讀一些神經科學和心理病理的資料,越看越覺得,有些人確實「天生離惡比較近」。因為他們的腦部發展不全,像是杏仁核與前額葉功能不完全,造成同理心薄弱、自我控制差,甚至會傾向操控與傷害他人來滿足自己。
許多研究指出,像家暴犯、殺人犯等身上常帶有「MAOA基因」,又稱「戰士基因」。這基因會讓人更具攻擊性、更衝動、更容易暴力。但驚人的是,很多成功的企業家、政客甚至律師也有這個基因——差別只在於他們有「好的環境」把這股衝動導向別處,這也就是「成功的反社會人格」。
所以當我們說:「有這基因又怎樣?很多人也有,還不是成了律師?」這話背後隱含的假設是——每個人都有一樣的機會。但真的有嗎?
我們不能選擇自己的爸媽,不能選擇出生的起跑點。好比冠駿先天基因如此,卻又出生在一個再怎麼努力,最終還是失去耐心的家庭。
所以我開始覺得,一個人的墜落,似乎是無奈中帶點命定 —— 一連串初始條件的連鎖效應,讓他在起點就失序的往墜落跌進。這個想法讓我開始重新審思「人到底有沒有自由意志?」這件事。
03|如果人沒有自由意志,法律該怎麼判?
「人到底有沒有自由意志?」這不是單純的哲學問題,而是法律的根基問題。這關乎在法律上我們有沒有權利去處罰一個罪犯的根本,因為刑罰從來只處罰能為自己行為負責的人(刑法第19條)。像我們看到法庭上爭論的是「間接故意」還是「過失」,但如果從決定論的角度出發,你會發現——這場辯論根本沒意義,因為沒有自由意志,就沒有「選擇犯罪」這件事。
➊ 先天因素(基因、腦部發育)—不是他選的。
➋ 後天環境(童年虐待、教育缺失、貧窮、社會不公)——也不是他選的。
➌ 所以他今天做出這個行為,也只是上述原因的總和,讓他成為那個「結果的載體」。
04|決定論:我們的行動是被啟動的,不是主動選擇的
我後來就去讀了那本躺在我書架上許久的《命定:沒有自由意志的科學》。作者是神經生物學家 Robert M. Sapolsky,他以大量實驗論證:在你「以為你想做某件事」之前,大腦就早一步決定了。其中最著名的就是下方的利貝特實驗:
🔬 利貝特實驗(Libet Experiment)
- 實驗內容:
- 受試者被要求在想要動手指時,自由地選擇何時去做一個簡單的動作(如按下按鈕),並記下他們意識到「想做這個動作」的時刻。
- 同時,科學家記錄他們大腦皮質的活動(稱為 readiness potential,準備電位)。
- 實驗結果:
- 利貝特發現:大腦的準備電位在受試者意識到自己想動作之前約 350毫秒 就已經出現。
- 換句話說:大腦早在「意識到自己要做某事」之前,就已經開始準備動作了。
也就是說:當你扣下板機的那一刻,這個動作是由某個神經元啟動的,而那個神經元又是被前一個神經元觸發。一直往前追,我們會以為最初的觸發點,是來自於我們的想法或選擇。但實驗發現,在你意識到「我要扣下板機」之前,大腦相關的神經活動就已經開始了。也就是說,並不是你先決定才行動,而是大腦早就替你決定好了,而你只是事後幫自己找了一個理由。
而這樣鏗鏘有力的論述和實驗,充滿了整本書,也深深衝擊了我,看完真的會覺得——如果真的是這樣,那刑法的基礎真的要重寫了嗎?
但後來我冷靜下來,也發現這套論點的限制——它建立在「唯物一元論」的前提下,但目前無論是唯物論或是唯心論都無從驗證。
《命定》|所依據的神經科學與決定論假設前提是:
所有的心理現象、意識、意志,都可以還原成物質(即神經元活動)。這是唯物論的一元論(Materialist Monism):宇宙中只有一種實在——就是物質,精神是物質的衍生。
所以這本書的邏輯是:因為我們從來沒有觀測到任何超出物質的「啟動者」,大腦的決策、動作、思想都可以追溯到物理事件,所以結論是:沒有自由意志,只有神經運作。但偏偏我們找不到「觸發某個神經元的更上層的神經元」,就說「所以一切只是神經反應」——這其實是推論過度。
誰說神經元只能被另一個神經元啟動?為什麼不能是某種「非物質的精神狀態」觸發?即使找不到證據,也不等於它不存在,只是我們測不到。這就是心物問題中最核心的唯物論盲點:把無法觀察=不存在,等於把科學的能力極限,誤當作宇宙的本體極限。
那個「最早動起來的神經元」,誰啟動它的?沒人知道。這其實是一個近似於「第一因」(First Cause)的問題:你說都是神經元決定神經元,那第一個決定當下行動的神經元是誰決定它的?
→ 這就是唯物論自由意志否定論的哲學困局,無論是神經元 A → B → C → D,最後妳會問:
「A 是誰叫它動的?」→ 如果回答:「沒有人叫,它就是動了」→ 那其實就變成了物理世界裡的神蹟,只是換個名字罷了。
這和「先有雞還是先有蛋」一樣,不是沒有意義的問題,而是告訴你:你永遠無法從系統內部找出一個不依賴其他條件的「起始點」。所以不論是說自由意志觸發神經元、還是說神經元自發啟動,最後都會掉進形上學的黑洞裡——我們不知道,然後我們開始相信。
既然都不能證實,我還提這套理論幹嘛?因為用決定論的視角來看,他其實非常貼合《與惡》的核心——「善良不是一種選擇,而是一種幸運。」
05|決定論的視角:善良不是一種選擇,而是一種幸運
就以《命定:沒有自由意志的科學》這本書而言,除了實驗與論證,更發人省思的是從「決定論」的視角重新思考:犯罪的成因。
在此書,作者提到:
「以決定論的視角來說,我們不過就是生理面和環境面的運氣累積,這種運氣使我們來到某種情況。但我們卻無從掌握這種運氣。那為什麼我們老愛批評別人,老愛說教,為什麼我們在分析某個人的行為的時候,會習慣性地忽略他在當下之前發生的事情,因為你根本不在乎,別人到頭來為什麼跟你不一樣。」
我們只看到某人犯罪的結果,卻忽略基因、環境、個性、人際互動的連鎖反應,早已悄悄鋪陳在他生命歷程中。人生真正能自由選擇的,往往比我們以為的少得多。
這也是是《八尺門》最後法庭戲在談的:「一個人要有多幸運,才能像諸位一樣,坐在這個舒服的位置上,認定這個世界十分溫柔,而我們卻擁有絕對的權力,對罪犯殘忍。
如果說相信有自由意志教會我們「希望」和「負責」,那麼決定論則教會我們「理解」和「慈悲」。
承接墜落,就能避免懲戒?

Source:公視
也因如此,承接墜落,就成了我們避免懲戒的預防。承接最根本的理由,還是回到「風險控管」的觀點。因為我們要承接的,從來都不是惡,而是那些被遺落的、正在墜落的人。
這也是《我們與惡的距離》第二季中,我認為編劇呂蒔媛最高明的安排之一:整季的犯罪者都與精神疾病或某種社會結構的崩解有關。讓我們感受到那不是純粹的惡,而是意外與脆弱交織的產物。
這類角色之所以適合《與惡》的敘事邏輯,是因為他們的犯罪動機不單是為了錢、名聲、情殺或財殺這種「工具性犯罪」。工具性犯罪的背後雖然也可能有貧窮、環境與教育等問題,但較難引發觀眾的共情;而因為情緒、疾病或無法承受生命重量而犯下錯誤的人,反而更讓我們反思何為惡?
01|真正需要承接的,反而成為了留下來的人
我自己在看這一季時,最想承接的人是自強。他是個好老公、好爸爸,身邊的人也真的很願意接住他。太太、小孩、甚至婆婆與幸珠,大家都願意給他支持,這家庭甚至沒有典型的婆媳問題,大家關係合作、互相理解。當疫情來臨、婆婆又生病時,種種突如其來的現實壓力讓自強的精神狀況陷入危機。雖然有人努力承接他,他還是發生了憾事。我不覺得那是蓄意的,而更像是一場來不及被接住的意外。
而這也讓我重新思考承接的定義。有時候,即使每個人都願意給出手,還是可能因資源不足、體制跟不上,而讓事件走向不可逆的結果。在這樣的情況下,真正需要承接的,反而成為了留下來的人,比如政茗。也因此,這齣劇提醒我們:有時候不是沒人願意承接,而是即便我們願意,意外還是會發生,那接下來的重點就是——我們怎麼接住那些受傷的家屬與倖存者。
02|有邊界的承接,才是溫柔的慈悲
劇中的祐荷和亦森在面對冠駿的方式略有不同,但我們未必認為兩者誰錯誰對,很多時候承接也需要邊界,許多社工也和我們分享,往往面對個案的時候,要負擔極大的勞動情緒,如果無法做出課題分離,自身也會落成「我欲渡你成佛,卻被你累成了魔」的窘境,承接不是拯救,而是陪伴墜落,只要給對方一個不指責、不逃避,能真實表達想法的空間,就能成為對方的安放之地。
朋友告訴我,他社工生涯最深刻的體悟是:「人不是靠制度被救起來的,而是靠被當人看。」在那個「不被指責」的空間裡,人才敢說出真正的痛苦。
03|理性的背後,是理解
回顧這一季,我突然意識到——其實理性的人反而更溫柔。很多人說理性的人看起來很冷血,但理性的本質,其實是願意先把情緒收起來,不把它丟向他人造成困擾。
好比兩季的《與惡》,都是透過理性的視角,說著最溫柔的故事,讓我們學會當一個刺痛社會的案件發生之時,能否先放下宣囂謾罵,不要急著讓情緒有出口,而是試著去理解背後發生的脈絡,當我們理解之後,會發現善惡從來不是絕對,真相的背面也是真相。
理性最重要的,是它背後承載了理解。像我在讀《命定》這本書的時候,也覺得作者雖然語氣冷靜,但內層要表達的核心卻是極其溫柔。包括我那位社工朋友說的:「陪伴墜落不要抱期待」,以及那句大家常說的:「死刑是感性,廢死是理性」,但如果真的理解兩者之間的核心論述,就會知道,無論是死刑還是廢死,最終在意的都是人命,滿懷對生命的敬畏與慈悲,誰都不亞於誰。
《與惡》兩季給我最大的啟發,是去思考「如何接住別人,也不忘接住自己」。承接從來都不該是個體獨撐,而是一張由制度、社會與每個人交織而成的安全網。在這張網裡,我們才真正不是一座孤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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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P93《我們與惡的距離》第二季:刺破社會的惡,終究是無法被承接的墜落,接住別人的你,是否也曾好好被接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