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一樹@映後就談
當我們凝視《暴蜂尼亞Bugonia》(2025 年,導演 Yorgos Lanthimos)這部看似荒誕的黑色寓言電影,會不會突然意識到:我們所信的「拯救者」、我們所反抗的「陰謀者」,或許都僅是同一枚硬幣的兩面?
改編自韓國 cult片《Save the Green Planet!》,《暴蜂尼亞》在今日的語境中更像是一面鏡子,照見我們自身的恐懼。本片中,一位大型製藥公司女執行長、一位蜂農兼陰謀論者與他的自閉症表弟,構成了一場看似瘋狂卻又幽微貼近現實的對抗。影片敘述兩位相信女執行長其實為外星人的陰謀論者,綁架她以阻止「地球毀滅」的故事。這個看似扭曲的前提其實重新翻譯了當代世界裡最真實的焦慮:科技巨擘掌握生命、企業治理影響社會、資訊失序造成信任崩解、環境危機讓人類自覺渺小。在影像的表皮之下,三個符號悄然牽動整部電影的哲學方向。這些符號不只是噱頭,而是被嵌入文化心理結構中的象徵機制,引導觀眾思考權力如何塑造真相,以及真相又如何反過來塑造我們。
蜂群
先從蜂群說起。在《暴蜂尼亞 Bugonia》中,蜜蜂不只是生態意象,也是一種關於「群體意識」與「制度信任」的文化隱喻。泰迪身為蜂農,他所見到的並非單純的蜂群衰敗,而是整個文明的裂縫。生態學者常將蜜蜂視為生態系統中最敏感的指標物種,牠們的消失往往象徵著整體環境的崩解。因此,在電影中,蜂群的瓦解與其說是自然的警訊,更像人類社會中的「警報器」。
當蜜蜂大量死亡,人類不只是失去農作授粉的關鍵物種,也失去了自己的秩序象徵。泰迪的恐懼,反映出群體對科技資本體系失去信任的焦慮。
在他眼裡,米歇爾的製藥公司 Auxolith 就像一個超越生命與自然法則的人造秩序,冷酷、巨大、不可質疑。她被視為女王蜂,象徵著權力霸權下創造出的非人性力量。剃髮與束縛的畫面,看起來荒謬,其實與古代儀式剝除身份的過程相似,彷彿向觀眾示意科技體制也可能是新宗教,而米歇爾則是其中的殉道者或祭司。
地平說
接著是平面地球模型。這個符號在電影中猶如一枚文化反諷的炸彈。人類從哥白尼革命到太空時代花了數百年才建立「地球是球體」的集體共識,而平面地球論者的再度崛起,象徵的不只是科學素養問題,更象徵著信任體系的崩解。
在影片裡,平面地球模型被外星母船以泡罩包覆,那個瞬間就是一種觀念的反轉。人類以為自己站在知識世界的中心,但在外星視角之下,人類文明可能只是一個可被收納、可被關閉的「展示品」。 電影透過這個影像問觀眾:你以為你在理解世界,其實可能只是站在某個高等存在的養殖場裡。
這種觀點讓我想到庫恩在《科學革命的結構》裡所描述的現象,當舊有科學框架不能再解釋現實,人們往往會轉向替代性解釋,無論是陰謀論、神秘學或另類科學。
bugonia 中的平面地球,就是一個介於荒謬與哲學之間的象徵,用來揭露人類對世界構造的僵固理解以及對科學權威的搖擺不定。當女主角刺破地球泡罩時,人類主體性被徹底顛覆,蜂群的歸來反而成為唯一自然且真實的事物,仿佛在宣示:人類的知識與體制也許只是短暫而脆弱的敘事。
陰謀論者
最後談談陰謀論者泰迪。他的存在是影片裡最具悲劇性的符號。他既是破壞者,也是改革者;既是瘋子,也是先知;既可能被體制壓迫,也可能被自己信仰的陰謀吞噬。
影片有一幕細膩得令人心碎。米歇爾與泰迪共進午餐,視線在兩人之間來回,但攝影機卻決定停在 Don 的臉上。他沉默、疏離、冷靜,彷彿知道這場對峙不只是兩個角色的較量,而是一場語言、信念與真相的鬥爭。
泰迪深信米歇爾是外星人,而觀眾逐漸意識到,他所依靠的證據與激情,始終是一套自我強化的信念系統。他聲稱這一切是為了拯救地球,卻在這個過程中變成另一股流失人性的蠻荒力量。他的偏執,是社會制度失效後的產物;他的恐懼,是資訊失序、科學被質疑、權力不透明的結果。
因此泰迪不只是電影角色,他象徵著當代社會的大規模焦慮。他是我們在數位時代中可能成為的某種版本,自以為在追尋真相,卻可能走進另一個權力架構。他的存在呼應著歷史上許多因制度失信而誕生的民間秘密團體與異端思潮,從中世紀的天啟教派到冷戰時代的陰謀文化,皆以「追求真理」為名,卻往往替另一套未知邏輯服務。
總的來說,Bugonia 是一場充滿符號與隱喻的視覺與思想實驗。它優點在於以荒誕的劇情搭建出對當代資本、科技、生態與控制體制的深刻反思,也算是對於2000年代cult片的全面升級。
最後問問大家:當我們相信自己是被拯救的一方,是否也可能正站在泡罩之下,而那泡罩,正是由我們最信任的「救世者」所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