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
塞納河邊的風比城裡任何地方都會說話,走在河堤上,長谷川輕聲說:「你有沒有注意過,這條河上的橋,每一座都長得不太一樣,好像在比誰的故事更會說話。」我笑著點頭,因為巴黎就是這樣:每一步都是歷史的漏網之魚,剛好被你踩到。
我們先從最老的那座說起——新橋(Pont Neuf)。名字聽起來很誠實:新橋。事實上,它反而是現存巴黎最古老的石橋,工程從十六世紀末開始,亨利四世完工並於一六○七年正式啟用。當時的創新不在於花飾,而在於功能:它有寬闊的人行道和橋頭空地,可以讓人集市、看戲、聊天,不像中世紀那種橋上擠滿房舍與雜物。橋上還有亨利四世的騎馬雕像(經歷過多次拆遷與複製),站在這裡,你常會覺得自己像走在巴黎最原始的會客廳。再往東走一點,是連接聖路易島的馬里橋(Pont Marie)。這座橋建於十七世紀,以設計者 Christophe Marie 命名,是比 Pont Royal 還早的一座古橋。它的歷史帶著巴黎那種慢慢堆疊的調子:橋在幾次洪水與整修中被修補、延續,像個老城的縫補布條,連接著伊爾聖路易島那種寧靜又生活化的氛圍——小四合院、傳統咖啡館、窗台上晾的衣服,都在這座橋的視線裡。
走著走著會遇到一座很會被旅人拍照但又曾經爭論連連的橋──藝術橋(Pont des Arts)。它是十九世紀初建成的金屬拱橋,曾經是巴黎第一批鋼鐵橋之一,最為人熟知的,是當年情侶們把「愛情鎖」掛滿欄杆的畫面(那風景被拍爛了,旅遊書封面用過無數次)。不過這個習慣後來造成結構壓力,市府在 2015 年左右拆除了鎖並改用透明護欄,讓橋回到一種輕盈的樣子——你現在站上去,還能明白當年那種天真又略帶劇場效果的浪漫為何會那麼吸引人。
往下再走,會到了皇家橋(Pont Royal)。這座橋是在路易十四時期興建,是巴黎現存第三古老的石橋。它位置靠近羅浮宮和左岸的美術館地帶,歷來是藝術與王權之間的一座靜默連結;站在橋上你可以把盧浮宮、奧賽一帶的景致串成一張時間地圖,感受到「王室視線」如何逐步被博物館與市民日常取代。
最後,不能不提的是那座最奢華的橋——亞歷山大三世橋(Pont Alexandre III)。為了一九〇〇年巴黎世界博覽會而建,豔光四射:巨大的鍍金雕像、飾立的海神與勝利女神、繁複的欄杆與燈柱,整座橋就是十九世紀末法國為世界秀出的絢爛舞台。它連接香榭大道與榮軍院,站在橋上,你像是在歷史的紅地毯中心,能感受到那個時代對權威、對美學的自信與展示欲。
我們走在這些橋之間,像是在看一套老電影的分鏡。每一座橋都有它的語氣:Pont Neuf 的實用與市民生活、Pont Marie 的安靜與居民日常、Pont des Arts 的浪漫卻被重塑、Pont Royal 的王室陰影逐步被文化填滿、Pont Alexandre III 的炫富與慶典感。
看著一座座橋橫跨在同一條河上,我忽然覺得,巴黎是把過去和現在用結實的石頭和金屬鎖在一起,讓人走過去,腳下就踩到故事。河水一直往前流,橋則把那些故事暫時固定——讓我們可以在某個下午,慢慢把它們拆開來看、聞、摸,然後決定要記什麼、忘什麼,或把某個瞬間揉成口袋裡的小紙條,帶回去。

長谷川把手伸進口袋,摸到那張早上還覺得溫暖的咖啡收據,他把收據折好放回,我知道他在想的,和我在想的,有些重疊也有差異。塞納河邊的橋像一種沉默的儀式:每個人都可以選擇在某一座橋停下,告別什麼,或是開始什麼。
那天我們一直走,從一座橋到另一座橋,直到夜色把河面染成墨。一盞又一盞橋上的燈亮起,河面像被撒上了金屑。每一座橋,都像是不同時間做的夢,而我恰巧在夢裡醒來一次又一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