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荒野中的帳篷
三天過去了。
海貓島的天氣變得陰沉,厚重的雲層壓在海面上,預示著秋雨的到來。坂道3-1號的大門緊閉,窗簾拉得嚴嚴實實,像是一座拒絕與外界交流的堡壘。
但在距離老屋一百公尺外的溫室旁,那片荒廢的草地上,多了一個不速之客。
一頂墨綠色的單人露營帳篷。
姜瑞俊並沒有離開海貓島。
他住在這頂帳篷裡。
這裡沒有空調,沒有席夢思床墊,沒有全自動咖啡機。只有潮濕的地面、呼嘯的海風,以及無處不在的蚊蟲。
對於擁有重度潔癖和強迫症的姜瑞俊來說,這簡直是人間煉獄。
但他沒有走。
此刻,他正坐在帳篷前的一塊石頭上,藉著一盞露營燈的微光,在膝蓋上畫著什麼。
他身上那套昂貴的西裝早就換下來了,現在穿著一件普通的黑色T恤和運動褲。頭髮沒有打理,軟軟地塌在額前,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鬍渣。
他看起來很狼狽,像個流浪漢。
但他的眼神卻前所未有的專注。
「喂。」
一個粗魯的聲音打破了寧靜。
瑞俊沒有抬頭,手中的筆依然在紙上沙沙作響。
「如果你是來趕我走的,省省力氣吧,健太。」
健太站在幾步之外,手裡提著一個保溫飯盒。他看著眼前這個曾經不可一世的首爾精英,現在卻像個苦行僧一樣縮在草叢裡,心裡的怒火消了一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複雜的情緒。
「誰要趕你。」健太把飯盒重重地放在石頭上,「我是怕你餓死在這裡,變成厲鬼纏著柚子。」
瑞俊停下筆,看了一眼飯盒。
「謝謝。」
「柚子……怎麼樣了?」瑞俊的聲音有些沙啞。
「還那樣。」健太嘆了口氣,在他對面的草地上坐下,「不說話,也不出門。每天就抱著那個破鐵盒發呆。除了喝點水,什麼都吃不下。」
瑞俊握著筆的手緊了緊,指節泛白。
「不過,」健太斜眼看他,「她問起你了。」
瑞俊猛地抬頭,「她問什麼?」
「她問:『那個味道還在嗎?』」健太抓了抓頭,「大概是指你身上的消毒水味吧。她說風吹過來的時候,能聞到一點點。」
瑞俊的心臟猛地收縮了一下。
原來,即便是在她最害怕的時候,她依然在尋找他的氣息。
「這幾天,」健太指了指瑞俊手裡的圖紙,「你一直像個瘋子一樣在這裡畫畫,到底在畫什麼?又是什麼宏偉的商業計劃嗎?」
「不。」
瑞俊將圖紙捲起來,小心地放進防水筒裡。
「這不是商業計劃。」瑞俊站起身,看向不遠處那棟漆黑的老屋,「這是一份說明書。關於如何在這個吵鬧的世界裡,為她按下靜音鍵的說明書。」
他拿起防水筒,遞給健太。
「幫我交給她。」
健太猶豫了一下,接過筒子。
「如果她撕了呢?」
「那就讓她撕。」瑞俊重新坐回石頭上,拿起那個微冷的飯盒,打開,大口吃了一口裡面有些坨掉的炒飯。
「撕了我就再畫。畫到她願意『看』為止。」
10. 黑暗中的觸摸
深夜。
柚子被一陣飢餓感喚醒。
這幾天她幾乎沒怎麼吃東西,胃部傳來陣陣痙攣。
她摸索著走出房間,來到客廳倒水喝。
客廳裡很安靜,只有那盞瑞俊安裝的暖色壁燈開著微弱的一檔——那是健太特意留給她的。
經過茶几時,她的腳碰到了一個圓柱體的東西。
咕嚕嚕——
東西滾動的聲音。
柚子蹲下身,撿起那個塑膠筒。
這是健太傍晚時放在這裡的。他說:「那傢伙給妳的。看不看隨妳。」
柚子握著那個筒子。指尖傳來冰涼的觸感。
她猶豫了很久。
理智告訴她,那是姜瑞俊的東西,是那個把她變成笑話的男人的東西。
但心底有個聲音在說:打開它。
她顫抖著手,擰開蓋子,倒出了裡面的紙張。
那是一張很大的圖紙。
紙張很厚,表面經過了特殊的處理——上面有用針孔扎出的細密凸點,以及用厚重的顏料堆疊出的線條。
這是一張「觸覺圖紙」。
專門為看不清的人設計的,可以用手「讀」的圖紙。
柚子伸出手指,輕輕觸摸那些線條。
圖紙的標題是用盲文打出來的:
【Safe House for Yuzu(柚子的安全屋)】
她沿著線條摸索。
這不是什麼宏偉的建築,也不是華麗的溫室。
這是一個小小的、封閉的空間設計圖。
她在圖紙的邊緣摸到了瑞俊用盲文貼紙貼上的註解:
「這裡,牆壁加厚了隔音棉。沒有聲音能進來。」
「這裡,窗戶改成了高處的氣窗。光線不會直射,只有風能進來。」
「這裡,沒有鏡頭。沒有遊客。只有妳。」
「如果世界太吵了,就躲進這裡。我也進不去。鑰匙只有一把,在妳手裡。」
最後,在圖紙的右下角,有一行稍微有些歪扭的盲文(顯然是他剛學的,打得很生澀):
「對不起。我以為妳需要舞台,其實妳只需要一個擁抱。」
一滴眼淚落在紙面上。
柚子的手指停在那行盲文上,反覆摩挲。
在這張圖紙裡,她「看」到了姜瑞俊的真心。
他沒有試圖把她拉回那個光鮮亮麗的世界。
相反,他脫下了那一身驕傲的西裝,蹲下來,為她在廢墟裡搭建了一個誰也打擾不了的堡壘。
這才是她真正需要的「設計」。
柚子抱著圖紙,在黑暗的客廳裡無聲地哭了。
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心疼。
心疼那個傻瓜,竟然用這麼笨拙的方式,在贖罪。
11. 雨中的氣味
凌晨三點,天空終於下起了雨。
秋雨淒冷,淅淅瀝瀝地打在屋頂上。
瑞俊蜷縮在帳篷裡,身上蓋著一條薄毯子,冷得瑟瑟發抖。
帳篷有些漏水,雨水順著縫隙滴進來,打濕了他的肩膀。
但他沒有動。他已經累得連手指都抬不起來了。
連續三天的露宿,加上精神的高度緊繃,讓他的體力透支到了極點。他的額頭滾燙,意識開始模糊。
「咳咳……」
他劇烈地咳嗽著,喉嚨像火燒一樣痛。
就在他迷迷糊糊快要昏睡過去的時候,帳篷的拉鍊突然被拉開了。
一道冷風灌了進來。
瑞俊艱難地睜開眼。
手電筒的光束晃動著。
逆著光,他看到了一個穿著雨衣的身影站在帳篷門口。
「……健太?」瑞俊聲音微弱,「我沒事……不用管我……」
那個人沒有說話。
她慢慢地蹲下身,鑽進了狹小的帳篷裡。
一股熟悉的、混合著草莓和雨水的甜香,瞬間充滿了這個潮濕的空間。
瑞俊愣住了。
「柚子?」
柚子脫下濕漉漉的雨衣,露出了裡面的棉質睡衣。
她伸手摸了摸瑞俊的額頭。
滾燙。
「你在發燒。」柚子的聲音很輕,帶著鼻音。
「別進來……」瑞俊下意識地往後縮,試圖與她保持距離,「這裡很髒……有泥,有細菌……我身上很臭……」
他現在肯定狼狽極了。沒有刮鬍子,沒有洗澡,滿身汗味。
這不是他想讓她「看」到的樣子。
但柚子沒有退縮。
她伸出手,準確地捧住了他的臉。
她的手指冰涼,貼在他發燙的臉頰上,帶來一陣舒適的涼意。
她的指腹輕輕摩挲著他下巴上粗糙的鬍渣,然後向上,摸到了他深陷的眼窩,和他滾燙的眼皮。
「嗯,是很臭。」柚子輕聲說,「沒有消毒水的味道了。」
「對不起……」瑞俊羞愧地閉上眼。
「但是,」柚子湊近他,額頭抵住他的額頭,「這是姜瑞俊的味道。不是『姜代表』,不是『設計師』,只是姜瑞俊。」
「真實的、有溫度的、為了我變成流浪漢的姜瑞俊。」
瑞俊的身體猛地一顫。
他睜開眼,看著近在咫尺的柚子。
帳篷裡的微光映在她的眼睛裡,那雙眼睛雖然依然沒有焦距,但此刻卻充滿了溫柔的光芒。
「妳……不怕我了嗎?」瑞俊小心翼翼地問,「那天,妳說我是怪物。」
「我看了你的圖紙。」柚子說,「怪物不會設計安全屋。怪物只會破壞。」
她從口袋裡掏出一把鑰匙——那是老屋大門的備用鑰匙。
她把鑰匙塞進瑞俊的手裡,然後緊緊握住他的手。
「回家吧,瑞俊。」
柚子抱住了他,將臉埋在他潮濕的頸窩裡。
「外面下雨了。你需要洗澡,我也需要。」
「還有……」她小聲補充道,「沒有你在,家裡太安靜了。我聽不到心跳聲,睡不著。」
瑞俊僵硬的身體終於軟化了下來。
他反手抱住柚子,將她緊緊勒進懷裡,彷彿要將這幾天的恐懼和思念全部融入這個擁抱中。
「好。」他哽咽著回應,「我們回家。」
12. 尾聲:無聲的早餐
第二天清晨。
雨過天晴。
坂道3-1號的廚房裡,再次飄出了咖啡的香氣。
但這一次,沒有精密的電子秤,也沒有計時器。
瑞俊穿著寬鬆的居家服,鬍子刮乾淨了,清爽的雪松味又回來了。
但他沒有在做那些精緻的擺盤。
他只是簡單地烤了兩片吐司,煎了兩個有點焦的雞蛋。
柚子坐在餐桌前,穿著那件她最喜歡的舊睡衣,腳上晃著一隻拖鞋。
瑞俊把盤子放在她面前。
「吃吧。今天沒有黃金分割比例。」
柚子摸索著拿起叉子,咬了一口雞蛋。
「有點焦。」
「嗯,火開太大了。」瑞俊喝了一口咖啡,「下次改進。」
兩人相視一笑。
沒有鏡頭。沒有打光。沒有精心設計的台詞。
只有窗外的鳥叫聲,和彼此咀嚼食物的聲音。
這是最不完美的一頓早餐。
但對於經歷了風暴的他們來說,這就是最極致的奢侈。
瑞俊看著柚子沾著蛋黃的嘴角,伸出手,輕輕幫她擦掉。
「柚子。」
「嗯?」
「紀錄片雖然毀了,但『星夜草莓』的品牌還要繼續。」瑞俊說,語氣平靜,「不過這次,我們換一種方式。」
「什麼方式?」
「不賣故事,只賣草莓。」瑞俊握住她的手,「還有,那張安全屋的圖紙,我會把它蓋出來。就在溫室的旁邊。」
柚子愣了一下,然後笑得眼睛彎成了月牙。
「好。不過設計費我可付不起喔。」
「沒關係。」瑞俊吻了吻她的手背,「用一輩子來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