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K部門的招募啟事貼在西區公告欄的第三個角落,剛好在「尋找走失的斑點貓」和「出租雅房,需安靜租客」之間。那張紙略顯泛黃,邊緣微微捲起,像是已經貼了很久,但又似乎昨天才出現。上面用端正的印刷體寫著:
「高薪招募追隨者,無需經驗,只需誠意。每週三下午三點,K部門辦公室面試。備註:請攜帶自我修養證明。」
沒有人知道K部門屬於哪個機構,也沒有人清楚「追隨者」具體需要做什麼。但這座城市裡總有些無所事事的人,或是對現狀不滿卻無力改變的人,他們看到這樣的啟事,心中會湧起一種模糊的渴望 ── 或許追隨什麼,就能找到意義吧?當然,我不會承認那張招募帖上的「高薪」,也是考量重點之一。我就是這樣的人之一。
我在一家檔案管理公司工作了十二年,每天的工作是將文件按照編號歸檔,再把歸檔的文件按照另一套編號取出。我的上司是個喜歡用紅色原子筆在文件邊緣畫小圓圈的人,那些圓圈從不解釋什麼,只是存在著,像某種無聲的譴責。有一天,當我在檔案室角落垃圾桶裡發現一份標註著「已銷毀,但尚未銷毀」的文件時,我突然意識到,我的一生可能就像這份文件 ── 存在,但被宣稱不存在;有意義,但被蔑視為無意義。
所以我在一個週三下午三點整,來到了K部門辦公室。
辦公室位於一棟灰色建築的三樓,樓梯扶手佈滿灰塵,但階梯中央卻有明顯的磨損痕跡,顯示常有人上下。門是深綠色的,上面沒有門牌或標誌,只有一個小小的窺視孔。我敲了門。
門開了條縫,一隻眼睛在窺視孔後打量我,然後門完全打開。一個瘦削的男人站在那裡,穿著不合身的棕色西裝,領帶打得太緊,讓他的喉結顯得格外突出。
「有帶自我修養證明嗎?」他問,聲音平淡得像在讀一張菜單。
我遞上我昨晚精心準備的文件:一張打印紙,上面羅列了我作為合格追隨者的潛質 ── 準時、服從、不問多餘問題、能夠長時間保持安靜。我還附上了前任上司的推薦信(當然是偽造的),信中稱我為「無聲且可靠的影子」。
瘦男人掃了一眼,點點頭:「跟我來。」
他帶我穿過一條狹長的走廊,牆壁漆成一種令人不安的淡綠色,天花板上的日光燈管有一半不亮,閃爍地發出嗡嗡聲。走廊兩側有許多門,都緊閉著,門上沒有標牌。最終我們來到一間沒有窗戶的房間,裡面只有一張桌子、兩把椅子,以及一個高大的檔案櫃。
「請坐,」瘦男人說,自己坐在桌子後面:「我是K部門的招募專員,你可以叫我R。我們廢話不多說,直入正題吧!你為什麼想成為追隨者?」
這問題讓我愣了一下,我以為追隨者不需要理由,只需要存在。
「我……我覺得生活中缺少方向,」我謹慎地說:「我相信跟隨一個正確的領導或目標,能讓我找到意義。」
R在筆記本上記錄著什麼:「你對盲從有什麼看法?」
「我認為適度的盲從是必要的,」我背誦昨晚準備的答案:「社會運轉需要信任,而信任某種程度上就是盲從的文明形態。」
「你願意成為犧牲品嗎?」
這問題來得太直接,我喉嚨發緊:「如果……如果犧牲是為了更大的目標,而且我的『適度』犧牲被合理運用;而且,你們所謂的『高薪聘請』能與這份犧牲相匹配的話,那麼我想我可以接受。」
R抬起頭,眼神裡第一次有了些微的變化,像是某種認可。「很好。你已經通過了初步審核。接下來,你需要學習《追隨者的自我修養手冊》的內容,並通過測試。」
他從抽屜裡拿出一本薄薄的小冊子,封面上只有標題,沒有作者,沒有出版資訊。我接過來,感覺紙張異常光滑,幾乎像人的皮膚。
「你有兩週時間學習,」R說:「兩週後的今天,同樣時間、同樣地點,進行測試。通過後,你將正式成為K部門的追隨者,並被指派執行任務。」
「任務是什麼?」
R看了我一眼,那眼神讓我後悔問了問題。「任務,就是你需要追隨的內容。現在還不是時候,記住,一個好的追隨者不會提前詢問目的地,他只會確保自己的步伐與領袖一致。」
我點點頭,將手冊緊緊抱在胸前。
接下來的兩週,我如飢似渴地學習《追隨者的自我修養手冊》。手冊內容分為三大部分:心理建設、行為規範、危機應對。
心理建設章節強調「去自我化」。手冊寫道:「一個追隨者的最高境界,是將自我徹底溶解於集體意志中。思考是領袖的特權,執行是追隨者的天職。」為此,我每天對著鏡子練習說「我不知道」、「我不確定」、「您說得對」,直到這些口號像呼吸一樣自然。
行為規範章節則詳細規定了追隨者在各種情境下的反應模式。例如:「當領袖講話時,追隨者應保持身體微微前傾,目光聚焦於領袖的嘴角與下巴之間區域,每間隔七秒點頭一次,點頭幅度以不超過十五度為宜。」我花了整整三天練習這個,用節拍器計時,直到我的脖子產生肌肉記憶。
最讓我困擾的是危機應對章節,其中有一個部分標題是「成為犧牲品的藝術」。手冊寫道:「犧牲不是失敗,而是追隨者生涯的極致表現。一個被精心利用的犧牲品,其價值遠勝於一百個平庸的倖存者。當犧牲時刻來臨時,追隨者應保持平靜,甚至歡欣雀躍,因為他的死亡或毀滅將成為集體敘事中光榮的篇章。」
我試圖理解這段話,但每當我深入思考,就感到一陣頭暈目眩。於是我按照手冊建議的做法 ── 停止思考、專注於呼吸,並重複默念手冊中提供的精神口號:「車輛不會質疑司機為何往斷崖開去!我的價值由我的用途來定義。」
兩週後的測試出乎意料地簡單,R問了我五個問題,都是手冊中的內容,我對答如流。然後他讓我演示行為規範中的三個場景:聆聽指示、傳達訊息(不添加個人理解)、在人群中保持同步鼓掌。我做得一絲不苟、完美同步。
「恭喜!」R說,臉上沒有笑容,但語氣似乎溫和了些:「你現在是K部門的見習追隨者了。這是你的第一個任務。」
他遞給我一張紙條,上面只有一個地址和一個時間:「明日清晨五點,城東廢棄廠區,七號倉庫。」
「我需要做什麼?」我忍不住問。
「到那裡,等待進一步指示,」R說:「記住,不要告訴任何人。追隨者的首要修養,就是對任務的絕對保密。」
那天晚上我幾乎沒睡,既興奮又不安。清晨四點,我悄悄起床,穿上我最樸素的灰色外套(手冊建議:追隨者的衣著應不引人注目),步行前往城東廢棄倉庫區。
城市還在沉睡,街道空蕩蕩的,只有清潔工在遠處掃地。廢棄倉庫區籠罩在晨霧中,像一片混凝土森林。我找到七號倉庫,門虛掩著。我推門進去。
倉庫內部空曠,高高的天花板垂下幾根斷裂的纜繩,地面積著厚厚的灰塵。已經有十幾個人站在那裡,都穿著類似的灰色或褐色外套,表情茫然但專注。沒有人交談,大家都很刻意地保持適當距離,只是站著,偶爾看看手機。
五點整,R從倉庫側門走了進來,身邊跟著一個我從未見過的男人。這男人身材高大,穿著黑色長風衣,頭髮梳得一絲不苟,手中拿著一個皮質文件夾,他的出現讓空氣似乎都凝固了。
「各位,」男人開口,聲音在倉庫中迴盪:「我是K部門的指導員L。你們已被選中參與一項重要行動。今天,我們將見證追隨者修養的實踐應用。」
他打開文件夾,開始宣讀一項宣言,內容關於「清除城市中的無形障礙」、「為純粹的未來鋪路」。宣言用詞華麗但意義模糊,充滿「必然性」、「歷史使命」、「終極和諧」之類的詞彙。我們都按照訓練,微微前傾,目光聚焦,每隔七秒點頭。
宣讀完畢後,L說:「現在,我需要一位志願者,執行這項行動的第一階段。這階段有一定的風險,但榮譽將屬於勇者。」
我猶豫了,手冊中沒有明確指示何時該志願,何時該保持沉默。我環顧四周,其他人也都低著頭,沒有人動作。
「沒有人嗎?」L的聲音帶著失望:「那麼,我將隨機指定。」
他的目光掃過我們,最後定格在我身上:「你,出列!」
我的心跳加速,但同時湧起一種奇異的自豪 ── 我被選中了!我走上前。
L從文件夾中取出一個信封:「將這封信送到城市檔案館的副館長手中,親手交給他,不要通過秘書。然後返回這裡,報告結果。」
這聽起來很簡單,我接過信封,它比看起來沉重,裡面似乎不止是紙張。我轉身離開倉庫時,聽到L對其他人說:「現在,我們來討論第二階段……」
城市檔案館是我熟悉的地方,我公司常與他們有業務往來。副館長的辦公室在四樓,我敲門進去時,他正在看一份厚重的檔案。
「K部門的信件,」我說,遞上信封。
副館長是個圓臉的中年男人,戴著金邊眼鏡。他接過信封,拆開,臉色瞬間變得蒼白。信封裡掉出的不是信紙,而是一疊照片,散落在桌面上。我瞥見照片內容 ── 似乎是副館長與一些不明人士在KTV會面,還有一些文件翻拍。
「這是什麼意思?」副館長聲音顫抖。
「我只是送信的人。」我機械地回答,想起手冊中的指示:不解釋,不延伸,不評價。
副館長盯著我,眼神從恐懼轉為憤怒:「你們這群渾蛋!……你們想毀了我?就因為我反對你們的檔案歸類提案?」
我不知道他在說什麼。我只是站著,等待他可能的回覆,以便帶回給L。
副館長突然按下桌下的按鈕。幾秒鐘後,兩個保安衝了進來。「抓住他!他是K部門的人,跑來威脅我!」
我被粗暴地制伏,押出辦公室。整個過程中,我沒有反抗,因為手冊說:「當與非追隨者發生衝突時,保持被動是最高策略,因為行動本身會解釋一切。」
我被帶到檔案館的保安室,他們打電話報警。在等待警察的過程中,副館長對我咆哮,質問K部門的陰謀,問我到底知道多少。我一言不發,只是偶爾點頭,但發現點頭的節奏不對 ── 這裡沒有領袖講話,我應該保持靜止。
警察來了,將我帶到警局。審訊室裡,一個疲憊的警察坐在我對面。
「名字?」
我報上名字。
「你為K部門工作?」
「我是追隨者。」
「追隨什麼?」
「我不知道。」
警探嘆了口氣:「送那封信的目的是什麼?」
「執行任務。」
「你知道信封裡是什麼嗎?」
「不知道。」
「你是被利用的,明白嗎?那個副館長是市長調查組的關鍵證人,K部門想嚇阻他。你只是他們的棋子,送威脅信的工具。」
我思考著警探的話,但手冊警告過:「非追隨者的解釋往往是誤導,旨在動搖你的信念。真正的追隨者應關閉不必要的理解通道。」
所以我保持沉默。
由於證據不足(信封上只有我的指紋,但沒有直接威脅內容),警察在關押我二十四小時後釋放了我。臨走時,警探說:「如果你醒悟了,可以來找我。否則,下次你可就沒這麼幸運了。」
我回到出租屋,疲憊不堪。第二天,我前往K部門辦公室,想報告任務完成情況(儘管結果似乎不理想),但發現那扇深綠色的門鎖著,敲門無人回應。我下樓詢問建築管理員,他說:「K部門?從來沒聽說過這棟樓有那個部門。」
我給他看招募啟事,管理員瞇著眼看了半天,說:「這紙張至少貼了一年了,可能更久。但你說上週還有人?不可能,三樓那個房間空置好久了。」
我感到一陣眩暈。回到三樓,我用力撞門,門突然開了 ── 裡面空無一物,沒有桌子,沒有椅子,沒有檔案櫃,只有積塵和牆上一些剝落的油漆。房間角落裡,躺著一本小冊子,正是《追隨者的自我修養手冊》。我撿起來,翻到最後一頁,發現之前從未注意到的一行小字:
「當你讀到這裡時,你已經完成了追隨者的終極修養:成為一個無可指摘的犧牲品。祝賀你,你的價值已實現。」
我跌坐在地,手冊從手中滑落。走廊裡傳來腳步聲,我抬頭,看見R站在門口,還是那身不合身的棕色西裝。
「任務完成得不錯,」R說。「副館長已經撤回了證詞,市長調查組缺少關鍵證據,行動受阻。你的被捕和無辜表現,正好成為我們指控警方濫權的素材。一舉兩得。」
「我只是……犧牲品?」我艱難地問。
「每個追隨者最終都是犧牲品,」R平靜地說:「唯一的區別是,有些犧牲會被記住,但大多數會被遺忘。你的犧牲屬於後者,但這並不減損其價值 ── 對成功者而言。」
「那其他人呢?倉庫裡的那些人?」
「他們完成了第二階段任務:在市政廳前靜坐示威,抗議警方對無辜送信者的粗暴對待。效果很好,輿論開始轉變風向。」R停頓了一下:「你想見見他們嗎?他們正在進行進階培訓,學習如何成為更高級的追隨者 ── 那些會被記住的犧牲品。」
我站起來,感覺自己的身體像一個空殼。「我……我想退出。」
R第一次露出了近似笑容的表情:「退出?我想你應該沒有仔細看手冊吧?追隨者沒有退出機制。一旦你接受了訓練,你就永遠是追隨者。你可以選擇不參加任務,但你內心知道,你已經被塑造了。每當你看到招募啟事,每當你聽到領袖的召喚,你都會感受到那種衝動。修養不是知識,是本能。」
他轉身離開,腳步聲在走廊中漸漸消失。我獨自站在空房間裡,許久,我撿起手冊,拍了拍灰塵,小心翼翼地放進口袋。
走出建築時,陽光刺眼。我路過城西公告欄,下意識地看向第三個角落。那張招募啟事還在,邊緣更捲了,但字跡依然清晰。旁邊貼了一張新的告示:「尋找志願者,參與城市清潔運動,需絕對服從指揮。」
我停下腳步,仔細閱讀那份告示。然後我繼續往前走,但步伐不由自主地放慢了。我的腦海中響起手冊中的話語:「追隨者的最高榮譽,在於被需要、被使用、被消耗。」
我轉過身,走回公告欄,撕下了那張「城市清潔運動」的志願者招募啟事。
晨光中,我的影子拉得很長,像一條忠誠的狗,緊緊跟隨著我的腳步 ── 或者說,我跟隨著它。我無法分辨,也不再試圖分辨。因為一個合格的追隨者,最終會明白:方向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追隨」這個動作本身。
而自我修養,就是讓這個動作變得優美、無悔、直到成為一種無聲的藝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