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沿著海岸線往南,有個名叫「楓港」的地方。名字雖然聽起來像綠意盎然的森林小鎮,但真正讓人印象深刻的,不是楓樹,而是港邊那條永遠像剛被人擦拭過、卻又帶著陳舊氣息的木棧道。
木棧道旁有一間不起眼的小店,外觀像幾十年前的報刊亭,只是店主把書報換成一疊疊黃色紙張,名叫 ── 「旅人名冊事務所」。
招牌字體斑駁,彷彿每個字都在強調這地方來歷不明。店主是一位瘦長、表情溫和的男子,名叫「阿啦給」。他的穿著簡單,像從某段舊照片走出來,卻又毫不刺眼。他每天坐在木凳上,面前放著一大本記錄簿,裡面寫滿陌生人的資訊,像一張張曾經走進楓港、又很快離去的痕跡。
他負責登記旅人。
為什麼要登記?沒人問過。
因為問的人,永遠問不到答案。
某天下午,一名少女拖著輕便的粉紅小旅行箱,走到了事務所前。
旅行箱上貼了很多機場標籤,顯示她飛過很多地方,她叫露露,讀音是「 ㄌㄨ ㄌㄨ˙ 」。
她旅途漫長,不知怎麼一路走到了楓港。人們說這地方往北走會遇見更多海、更多道路,但露露的直覺只覺得 ── 這裡像是有什麼在等待她。
阿啦給抬起頭。
「下午好。需要登記嗎?」
露露愣住:「登記什麼?」
「來過楓港的紀錄。」他語氣像在談國際外交事務:「每位旅人都會在名冊上留下名字。不是強制,但……這裡的規矩向來如此。」
露露抬頭看著灰暗的天色。楓港的空氣如此柔軟,她很難拒絕這樣理性的要求。
「那……好吧。」
阿啦給將名冊翻到新一頁,放上鋼筆。
「名字?」
「露露。」
「來自哪裡?」
「很多地方……但目前沒有固定城鎮。」
「目的地?」
露露遲疑,彷彿回答會讓她被某種無形力量牽住。
「暫時不清楚。」
阿啦給在名冊上寫下 ──
目的地:不明
露露看著他的字跡,忽然有一種奇怪的親切感。那字像是在替她說她自己也說不出的事。
「我住一晚,明天再決定方向。」她補充道。
阿啦給不置可否的點點頭,從抽屜拿出一張破舊地圖。
「去港口盡頭,那裡有間老旅店,名字叫『星星泊』。不用害怕它外表看起來快倒了,裡面挺舒適的。」
露露接過地圖,正要離開時,阿啦給又補了一句:
「楓港沒什麼景點,但晚上……你可能會遇到些奇怪的人。他們大多無害,只是流浪太久了,會忘記自己是從哪裡出發的。」
露露眉頭微皺。
「那你呢?你記得自己的起點嗎?」
阿啦給怔了一秒,像被問倒。
「我嘛……」他微微一笑:「我只知道我最後被卡在了這裡。」
露露不再追問。
她有種直覺 ── 在這楓港,只能問自己真正想走去哪裡,而不是問別人的故事。
她沿著木棧道朝旅店方向走去。
星星泊旅店看起來比她想像中老舊得多。招牌歪斜,木門甚至缺一角,但裡面卻出奇乾淨。
旅店老闆是一位穿著高領厚毛衣的老人,臉龐皺紋像刻在樹皮上,卻給人莫名安心感。
「住一晚嗎?」他問。
「是。」露露回答。
「好。房間在二樓最裡面,窗戶剛好看得到碼頭。」
他交給她鑰匙時補充:「如果晚上聽見有人在走廊慢慢走過,請不用擔心。他們大多是去海邊散步。」
露露挑了挑眉:「這裡晚上很熱鬧嗎?」
「倒也不是熱鬧。」他笑著說:「只是楓港……有些人習慣夜半出門溜躂。」
露露嘆了一口氣,覺得這個鎮的人說話總是留著三分模糊地帶。
她住進房後,躺在床上看著窗外。港邊的燈被霧氣拉得有些暈呼呼的,漁船像是黏在蛋糕上的蒼蠅一樣浮在海面,不知是休息還是等待。
她突然發現,遠遠依稀有個身影從碼頭走過。
那人穿著深色外套,動作輕盈,像在尋找什麼。
露露看不清臉,只覺得他行走方式帶著一種熟悉感 ── 或者說,是讓人忍不住想靠近的氣息。
她不明白為何自己會盯著看。
直到那人突然抬頭,朝旅店方向看來。
露露心跳猛地一緊,立刻縮回窗簾後。
她不明白自己在躲什麼。
更不知道那人是否真的看見她。
夜裡,旅店走廊傳來輕微腳步聲。
一下又一下,緩慢但有節奏。
露露不是膽小的人,但這種輕音彷彿敲進心坎深處。她走到門邊,貼耳聽著。
腳步聲走到她房門前,停住。
然後,沒有敲門。
只有短暫的停留。
彷彿那人也在猶豫什麼。
過了很久,那步伐又慢慢離開,輕聲走下樓。
露露忽然覺得胸口一陣奇怪的沉悶。
她忍不住拉開門。
走廊上空無一人。
但樓梯旁的小桌上,擺著一張紙。
她走近一看。
那是一張地圖。
跟下午阿啦給送給她的完全不同。
這張地圖標示得很詳細,連楓港每條巷子的轉彎都清楚標明。角落寫著一句話 ── 「若你想找到出口,請在黎明前沿著港邊走。」
沒有署名。
露露怔住。
她不知道該信還是不該信。
她甚至不知道那句「出口」指的是什麼 ──
離開楓港?
或許走向某種不知名的未來?
但她知道自己無法忽視這張地圖。
她回房後,試著入睡,但心裡像被某種力量拉扯著。最後,她決定 ──
黎明前,她要去港邊。
天色微亮前,露露穿上外套,沿著還在睡的鎮子朝港邊走去。
霧氣比白天更濃,遠處的船影像被撕碎,重新拼貼成模糊的形狀。
突然,一個熟悉的背影出現在碼頭盡處。
那是昨晚她在窗邊看到的那人。
他正站在海邊,看著被霧吞入的海。
聽見她走近,他沒有回頭,只是淡淡說道:
「妳收到了地圖吧?」他的聲音清楚、安靜,有種莫名的力量。
露露停住腳步。
「是你放的?」
「嗯。」
「為什麼要給我那個?」
「妳看起來像正在尋找出口的人。」
露露皺眉,感覺他似乎比她更了解她。
「可是……出口是什麼?」
那人終於回頭。
他的眼神像長時間凝望海面的人 ── 沉靜、帶著某種探尋的柔光。臉孔並不特別,可站在霧氣裡時,卻又讓人無法忽略。
他說:「出口不是目的地,而是選擇。」
露露愣住:「選擇什麼?」
「選擇走哪一條妳願意承擔的路。」他語氣像從一段老故事裡走出來:「我在楓港待太久了,所以知道這鎮子會讓人不自覺停下腳步。但停下太久,也會忘了自己其實還有路可以走。」
露露忍不住問:「那你呢?你留在這裡多久了?」
他沉默了半晌:「久到我也不太記得自己是為什麼而來的。」
露露心裡一震:「那你為什麼還在這裡?」
「因為楓港是一個……讓人很難鼓起勇氣離開的地方。它把世界的雜音都完全隔絕了,讓你誤以為己經不需要再前進。」
他轉而看向海面:「但我最近開始想,也許我該離開了。」
露露第一次感覺胸口像被某種情緒輕輕抓住 ── 不是悲傷,不是快樂,而是被理解的憾動。
「如果我說 …… 我也不知道要去哪裡呢?」
他看著她,眼神帶著淡淡微光:「那就一起走一段吧!」
見露露沒有回答,也沒任何動作,他繼續說:「不需要知道目的地,很多時候,出發本身就已經足夠了。」
露露怔怔地看著他,內心不禁反問:「真的這樣就夠了嗎?」
楓港的風輕輕吹過,像替她撐開某個心裡的節點。
她這些年的漂泊,可能不是毫無方向,而是一直缺少一個能拉著她一起走的人,追求的人數不勝數,甚至還有拿房子、車子來誘惑她的。
但眼前這人,什麼都沒有,只說一句:「一起走一段吧!」
難道他以為現在的女孩都是腦殘的理想主義者嗎?
然而,露露深吸一口氣,說出:
「好!」
那人露出釋然的微笑,像是等這句話等了很久。
天亮前,他們沿著地圖上的路線離開楓港,霧氣在他們身後慢慢散開,像重新合起門扉的城鎮,不會挽留、也不會道別。
星星泊的老闆看著遠方,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事務所裡,阿啦給翻開名冊,把露露的名字旁更新寫上:
漫遊者已離開
他又看向冊子另一行,那人留下的名字。
他猶豫片刻,也在那行的後面寫上:
等待者已離開
關上名冊後,阿啦給輕聲說:
「年輕真好啊!有機會可以試錯。」
楓港恢復安靜。
風穿過木棧道,把那些曾經停駐在這裡的步伐痕跡吹得越來越淡。
而露露和那個陌生青年,踏入了通往北方的路。
他們還不知道目的地。
但那不是問題。
能一起走一段路,就是最自然的開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