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深夜的港邊小城裡,細雨夾雜著海霧像一匹悶著情緒的灰色布,輕輕罩住小港的屋瓦與街燈。所有的聲音都被雨霧吞沒,只剩海浪有節奏地拍擊堤岸,像誰在遠方慢慢地敲著心事。就在這樣的夜裡,小港的孩子們總說,他們偶爾會看見一盞藍色的燈,像一隻悄悄飄浮的燈籠,從漁村的盡頭亮起,越過濕滑的柏油馬路,最後停在碼頭那間永遠關著門的神祕小店。
那間小店名叫「月光裁縫鋪」。
大家都說,這間裁縫鋪的主人是一位奇怪的女子 ── 任影,她總披著一件海藍色的風衣,穿行在霧與浪之間。白天,她像是不存在,誰也找不到她;夜裡,她卻會從霧中走出,像從另一個時間縫隙裡回來。孩子們說任影是個女巫;大人們說她是神祕女郎;老人們則半開玩笑的說,她是台語老歌裡的「漂浪之女」。
但真正了解任影的,只有漁村裡一個名叫小葦的女孩。
小葦第一次遇見任影,是在她七歲那年冬天。那晚海特別兇,風把鐵皮屋吹得像在吶喊,小葦的父親出海捕魚,到天亮都沒有回來。村裡人都知道,那片大海若在冬夜裡呼嘯個不停,就表示某個人再也不會回來。
小葦在碼頭哭得快喘不過氣,那時任影像一縷幽魂般從霧裡走出,手裡提著藍色燈籠。
「如果你願意等,我可以替你縫一個能指引人的燈。」任影蹲下來,輕輕替她擦眼淚:「但妳要答應我一件事。」
小葦吸吸鼻子:「什麼事?」
任影微笑:「跟著我學裁縫。」
小葦懵懂的點點頭,於是當天夜裡,任影熬夜縫製了一盞燈籠。黎明時分,任影和小葦提著藍燈籠,站在堤岸盡頭,藍燈龍雖然不大,但它卻異常明亮,亮到把十里霧都照散了,小葦在燈光裡睡著,隔天清晨,她父親躺在岸邊的海藻裡,被海潮輕輕推回來,雖遍體鱗傷,卻還活著。
從那天起,小葦相信,任影會縫補的不只是布料,還包括命運的裂縫。
然而,小葦越大,越發覺任影身上的氣味不屬於人間。
小葦跟著任影學了七年裁縫,直到十四歲那年夏天,她開始到月光裁縫鋪幫忙。任影做的衣物,不完全是給人穿的。
有一天,她縫了一件很小的衣服,小到嬰兒都穿不下,小葦問她:「這麼小件,是給誰穿的?」
任影看了看店門外的小流浪貓:「給牠穿的。」縫了幾針,又接著說:「這可是件有魔法的衣服?」
「什麼魔法?」
「貓咪穿上它,很快就能找到新主人。」
果然第二天,小流浪貓就被人領養走了。
小葦覺得不是魔法起了作用,應該是貓主人被那件可愛的小衣服吸引了。
任影縫衣服時,嘴裡總會低聲念著陌生又好聽的歌謠,那聲音有潮水的律動,也有風拂過洞穴的迴響。
小葦問過她:「妳從哪裡來的?」
任影停下手裡的針,眼神像隔著千年的風霜:「我從一個沒有名字的地方來。」
「那是什麼地方?」小葦打破砂鍋問到底。
「那裡是世界之霧落下來時的第一個角落,是海和天空交換秘密的縫隙。那些秘密隨著海風流轉過冰川與沙漠,最後流到我身上,把我縫補成現在這個樣子。」
小葦聽不懂她在說什麼,但她能感覺到任影的眼神看像非常遙遠的地方,那眼神讓她非常不安。
「那 …… 妳會離開嗎?」
任影看著她,目光溫柔得像一塊被海水長年打磨的石子:「當世界不再需要縫縫補補時,我就會離開。」
小葦的心像被什麼牽扯了一下,有點痛 ── 像她剛學裁縫時,常常被針扎到,五指連心,痛到心坎裡去了。她不知道世界什麼時候才會不再破碎,也不知道那一天是不是意味著任影會永遠消失。
她只是想讓時間永遠停在此時此刻。
一年後,小城遭遇了一場罕見的颱風。那晚海水在半小時內暴漲,像突然憤怒的巨獸撞向堤岸。村民四散奔逃,漁舟被捲上街道,街燈全部熄滅。
「這不是普通的颱風。」任影站在碼頭邊,風衣被浪濺得濕透,但她依然平靜。
小葦緊抓她的手:「我們快點逃吧!」
任影卻搖了搖頭。
「這海浪裡有個失落的靈魂,牠在找牠的主人,要是沒找到,海嘯就會直接撲上來,把整座漁港吞沒。」
小葦嚇得臉色慘白:「妳要怎麼幫牠?」
任影指向海中央:「牠的主人在海底深處,被困在某個沒有光的地方,我要下去找牠。」
小葦抓緊她的風衣:「不要!這樣太危險了!」
任影退後一步,把藍燈塞到她手裡:「妳替我把燈守好,這盞燈裡有妳小時候送給我的記憶,它會照亮我回來的路。」
小葦眼淚瞬間湧出:「如果妳回不來呢?」
任影摸著她的頭髮,指尖冷得像海,但溫柔得像月光:「只要燈不滅,我就會回來。」
下一刻,她轉身往海裡走。浪一次次撲向她,但每當浪花覆上她的身體,就像遇到空氣似地穿過。任影的身影消失在暴風雨和狂濤之間。
小葦抱緊藍燈跪在濕滑的石板地上,淚如泉湧,哭到不能呼吸。
海浪聲越來越狂暴,潮水已經淹過街口。
就在所有人以為世界要被海嘯吞沒時,藍燈突然亮得刺眼。
那光線像是一條細細的藍線,從小葦手中一瞬間拉向海中央。緊接著,一聲巨響震碎海面,一道巨浪像被打斷怒吼般瞬間瓦解。
海水開始退去。
颱風逐漸消散。
而任影站在退潮後的礁岩上,身上衣衫幾乎被扯碎了。
小葦哭著奔向她,抱得她幾乎站不住。
「我以後不准妳再做這種事了!」小葦哭得眼睛通紅。
任影失聲笑道:「哭什麼?我又還沒死。」
她雖然這麼說,但小葦卻看到她的影子變淡了些,像被海浪削薄了。
大潮過後,城裡人開始重新建房屋、修理船舶,生活一切如常,但小葦卻察覺到任影的細微變化。
她的影子越來越淡,手指越來越透明,有時縫紉到一半會像失去動力般突然停住。
直到某天夜裡,她終於開口:
「我快要被拆掉了,小葦……。」
小葦嚇得站起來:「什麼叫『拆掉』?」
任影苦笑:「我本來就是由世界的縫隙縫成的,照理說,我的線應該是無限的。但那場颱風撕裂了我的靈魂,而靈魂是無法修補的。」
「妳 …… 會死嗎?」小葦問得幾乎聽不見聲音。
任影搖搖頭:「我會回到縫隙裡,重新變成一陣沒有名字的風。」
「那妳還會記得我嗎?」
任影沉默很久,才回答:「如果我還有影子,如果最後一條線沒有斷掉,我會記得。」
小葦的心像是又被針扎了,每一下都痛得想哭。
任影輕輕把藍燈放到她手裡:「但妳會一直記得我,對吧?」
那晚之後,任影每天都變得透明一分。
到最後,她只能在月光照進裁縫鋪的角落裡留下一道淡淡的身影。小葦陪著她縫到最後一天,把每一針每一線都縫進心底深處,像記住某種即將失傳的語言。
終於有一天黎明前,任影的聲音輕得像霧。
「我要走了。」
小葦緊緊抱著藍燈:「不要。」
任影微笑,那笑容淺淺淡淡的,像在深海裡仰望海面,只能看到一點點微光。
「小葦,我不是消失。我只是去修補別的裂縫,等世界需要我,我還會回來。」
她伸手,指尖在小葦額頭上輕輕一點。
「這是最後一根線,我把它留給妳。」
下一瞬間,她像一縷白霧被晨風帶走,散成無數細小的光點。
整間裁縫鋪忽然安靜得像個空殼,只剩藍燈孤單地亮著。
月光裁縫鋪並沒有關門,它有了新的主人。
小葦成為港區手藝最好的裁縫師,也成為孩子們口中的「藍色女巫」。
每當海霧飄起、潮聲輕輕拍擊堤岸,小葦就在裁縫鋪裡點亮那盞藍燈。
燈亮起時,那微弱的光暈裡,總會浮現溫柔的身影,像任影曾經低語的歌謠般,晃樣在她無眠的夢中。
小葦知道,那是任影留給她的最後一根線。
也知道,世界的裂縫永遠不會完全癒合。
而某一天,當海風再度帶來那首陌生卻溫柔的歌謠時,她會再次抬頭,等那位穿著海藍色風衣的女子,從霧中緩緩走來,再次回到她身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