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傍晚時份的樓上舖私房菜館,環境幽暗,僅以波浪紋的幻燈照明,宛如置身海底。全店只有單個包廂,容客量約為二十人,仿雲石面的輕奢會議台充當餐桌,椅背放着海星狀的靛藍抱枕靠墊,座席半滿,難得三代同堂的大家庭正在共聚晚餐。伯父和伯嫂、姑姐和姑婿、叔父和男友、兩家親姊妹,互為表姊妹,向輩份最高的爺爺祝賀大壽。
自從阿嫲早些年急性腎衰竭逝世,阿爺變得脾氣古怪,原本似笑非笑的瞇縫眼,也因眼周鬆弛及眉毛雜亂而愈見哀愁,縱使邊享兒孫福邊喝蔘雞湯,還是在主菜上桌前壞了興致,開口責問三兒何時僱用代理孕母。畢竟長子和長女都是生女孩,再不為家添丁,他們姓郭這戶人怕要絕後了,自問能接受兒子是同性戀已經很通融,並不認為這點要求有多過份。叔父聞言當場耷拉着頭,臉色黑如墨斗,倒是男友在桌底牽起他的手示意安慰,開玩笑打圓場。
「沒有的事,幾個侄女將來交男友,讓他們入贅我們家吧。」「不要,哪有錢貼男人!」、「媽媽,我想養狗。」兩個才八九歲妹妹說。
然而姑媽正忙着制止丈夫喝太多酒,無暇搭理女兒想養寵物的請求,反觀伯父與姑婿聊得起勁,還倒過來說教親妹,男人下班放鬆是天經地義的事,既然你們不用開車回家,那就別在這裏當潑婦了。可想而知,伯嫂是個寡言順服的傳統妻子,只管用熱茶沖燙清洗碗筷,偶爾睜開無辜的杏眼扮作用心聆聽,就當是有在參與社交,總是百依百隨,偏把大女兒養成毒舌厭世的名校生。
「妹妹說得都對,養廢柴男不如養名種狗,見到人不失禮,情緒價值拉滿。」
同為十四歲的表姊在旁賣萌自拍,拍了幾百張:「交給我吧,臭男人搶着跟我姓。」
「我的AI編程造了個濾鏡,你試用看看。」厭世狂和自戀狂終於找到話題聊。
她們分別用全框眼鏡及隱形眼鏡,打開臉部特效,別忘記妹妹們也是生於智械時代,能看出姊姊們在私下玩,隨即撒嬌打鬧,非要把濾鏡模板拿到手。頃刻間,四人眼見的彼此皆添上卡通魔鬼犄角、美睫、瞳片、唇彩、腮紅,天知道為何「反派角色可愛迷人」這老套對話,時至今日依舊歷久彌新。或許世上悲劇太多,飾演反派,才是緩解痛苦的最實際方法,否則為何爺爺言傳身教,老是咬着叔父不放,帶頭鬧別扭耍混蛋?
濾鏡效果中所有長輩都是「喪屍」,這個齜牙咧嘴,那個皮開肉綻,既是瞳仁灰白,又是遍體屍斑,在海洋主題幻燈下面目猙獰,樂得四人捂嘴偷笑。對新世代而言,他們確實是群鮮蹦活跳的老不死,安於口不應心的假和睦,血脈親情全靠逢場作戲。
雖然妹妹們還未成熟到想這些東西,但絕對是姊姊們的心底話。
到頭來,叔父唯有萬般不情願地答應找代理孕母,他的兄姊卻沒有替他解圍。
青少年難免意氣用事,有時甚至幻想獵牙人登門造訪,目標由新聞主播轉向美滿家庭,來個滅門慘案。起碼不用忍受爸媽為了點瑣事爭吵,循例吃個飯得聽着叔父性向被放大檢討,連生為女身也該負上部份責任,這樣子叫過時過節?原是迂腐守舊的那種過時,隔閡芥蒂的那種過節。
別歸咎於玻璃心,毒雨下的小花只能在溫室成長,活着真有多美好的話,又何須在末日情結中尋求慰籍?郭氏三輩,城中所剩無幾的家庭價值典範,尚且姑且如此。
可是無謂奢盼獵牙人現身此處了,你以為的頭號公敵,在許多同道中人看來已升上神台,想必有格局宏大的其他安排。而這些擁戴者未曾謀面、未曾談話、沒有發過訊息在聊天室交流、沒有用過密語在討論區徵友,各自暗中行事,無非深受啟發地把他奉為領頭羊,並且隨時可能與你錯身,在你附近。
譬如,門口近處的三層式階梯海產缸面前,有名腿短腰長的矮胖男子,身穿青色膠圍裙和白色工作服,用手指輕敲玻璃,逗弄裏面的魚兒。紫色燈光穿透到水中,映射在他憨傻的大圓臉上,患有斜視,使旁人難以辨清他在往哪裏看。
「嘻,你們是不是傻?」他自得其樂地呢喃,心智年齡似乎停留在兒童期。
缸裏養有螃蟹、龍蝦、章魚、蛤蜊、金鯧,連最便宜的也高達八百八十八元,隨着核災成了珍稀上品,還貼着黃底紅框的大特賣標示牌,典型港人將衰事當笑話,稱之為核爆價。這可不是男子發笑原因,而是水棲生物的體態與身姿,肢節、螯鉗、觸手、尾鰭、鰓蓋,溼潤質感,風騷放浪,教他的褲襠在圍裙底下隆起。
幸好下面尺寸比較小巧,意淫魚貨不被逮到,天真稚氣的他總可找到理由感恩。
飯局吃到中途,酩酊大醉的姑婿開始在店內遊走,把老闆兼主廚拉到前台,豎起拇指讚揚廚藝,又拱手敬酒說要跟人家合照,挨肩搭背並非有多熟絡,喝到東歪西倒充當扶手抓住罷了。伯父見狀不僅沒有阻撓,更是交叉雙臂,整個往後靠着椅背準備看戲,皆因看不順眼妹夫賺得比自己多,才賣力灌酒想他出洋相,順帶暗示親妹休想當家掌權,孝親費佔較大比重也要分清尊卑。
當姑婿繞場喧嚷時,不慎撞到背後正在賞魚的斜視男,害他失足撲前,整張臉趴着貼在魚缸玻璃上,嚇到魚兒亂竄,磕個鼻血直流。
老闆先是走上前檢查海鮮缸,眼看玻璃無損,魚貨齊全,才拍着胸口長舒了口氣,繼而厲聲喝斥,叫斜視男端熱茶出來向客人賠罪,壓根沒注意到他的傷勢。如前所說,天真稚氣的他總可找到理由感恩,何必計較誰對誰錯,只要大家不再生氣就行,他拿圍裙當面紙,捏住鼻子擤了個聲如擂鼓的血涕,便蹦跳着走到廚房泡茶。
任憑姑婿怎麼醉眼昏花,也大抵猜出斜視男有點智力障礙,忽爾搖頭嘆息,替老闆發工資給低能兒感到不值,果然除了心繫祖國的他自己,別人都不懂做生意:「哪裏僱來的白癡仔,失策了吧,我勸你還是買台機器人,誇大維修費用,帳面做好看點。」
「他之前打工的茶樓經營不下去,我看他可憐才僱用他,就當是積德行善,免得他跑去找平機會罵我歧視。」老闆表面滿口仁義道德,實情是每當試用期臨近屆滿,便會重訂合同忽悠傻子,用完又試,試完又用,唯獨不用支付最低工資。
無意與醉漢尬聊的老闆,低頭握手,說句承蒙關照,逢迎笑容亦在轉身回到工作崗位那刻,背地嗤鼻哼聲,不敢置信戴着天梭腕錶的低下層,竟敢指教自己如何經商。
由衷地瞧不起煮飯夫的姑婿,可謂無知是福,自我感覺良好,跨坐到椅上又再開兩瓶青島。飽諳世故的阿爺既不想長子難堪,也不願長女在夫家受虧,索性置若罔聞。至於叔父及其男友跟兩個小侄女相同,因為不太在乎傳統觀念,所以未能察覺這些勾心鬥角。兩位大女兒全看在眼內,卻懶得和無腦喪屍互吼,保持濾鏡造型,如四人約會般打開平板裏的虛擬伴侶。
其時,斜視男捧着白瓷茶壺走來,站在桌子旁俯身示好。
礙於姑婿自始至終都在喝酒,耽誤幾秒,才掃見桌面的茶具,他握起空杯遞到斜視男跟前,靜待斟茶半滿,象徵式地淺淺抿了幾口,示意既往不咎。怎奈社交笨拙的傻子哪懂得見貌辨色,連做錯甚麼惹惱別人也不懂,只知僥倖過關,高興都來不及,難為情地扭過頭發出尖銳的笑聲,從沒想過嬉皮笑臉的對着剛息怒的人,原來會被當成挑釁。
「站住!」姑婿惡聲惡氣,嚇得斜視男縮了縮肩膀,匆促轉身回來。
「很對不起!我下單下錯,下單下錯!」他不停鞠躬致歉,表情是如此徨彷無助。
稍有良知都知道不該與智障人士計較,就算是個狼心狗肺,發起酒瘋來裝老大愛面子的姑婿,瞧見斜視男驚惶失措的模樣,也意識到他是腦子有病,並非存心冒犯,況且欺壓弱勢群體反而顯得自己丟臉,便放軟語氣隨口找個下台階:「你把茶壺留下來吧,我們還要喝的。」
聽出顧客沒有敵意,斜視男身體的顫抖逐漸消停,卻又面露猶豫,餘光瞄向桌子對面的兩位小女孩,像處於人生交叉口似的怔住,兩手愈握愈緊,遲遲不肯將之放下。
凡事退讓的叔父再也無法坐視不管,姐夫平常愛耍大牌沒關係,但人家已經有先天缺陷了,向你斟茶賠罪還不夠,現在又鬧這齣。他步往斜視男的身旁,輕緩地接過茶壺,投以善意的目光,逐換上哄小孩的口吻想令對方安心:「你做得很好,那個男人以為喝醉酒能沒禮貌,別怕,回去看魚吧。」
毫無生育意願的男同志,居然比在場身為父母的更有愛心,言明惡劣的人能輕率地在惡劣世道中落戶生根,打破跨代循環的是少數,這些少數多數選擇不生,劣幣驅逐良幣,共性壓倒個性。而匡扶弱勢的短暫人性光輝,不過是出張嘴而已,幾乎沒有任何實質幫助,卻迎來了郭氏仝人大眼瞪小眼的死寂,輪着喝茶化解尷尬,靜得只剩海產缸打氧泵的氣泡聲,直至阿爺板着臉挖苦道。
「你別去找代母了,費事生個蠢鈍兒給祖宗蒙羞。」
「好的,那就斷嗣絕後。」叔父面無波瀾,既是衝口而出也是陳述事實。
倘若善有善報是假話,他的滅族願望不會這麼快實現,事關此刻呆頭呆腦在缸前賞魚的斜視男,可不像大家想得那麼冤枉,而號稱全港第二大殺人魔的百足蟲,亦不像大家想得那麼奸險。
所謂的天真稚氣,無外乎更貼近未受教化的懵懂狀態。你看,新生嬰兒沒有道德感,培養出同理心至少要等到三至五歲,行為規範始於對賞罰機制的趨附與規避,很多大人窮盡此生無法脫離他律期,近榮遠恥是從眾效應,奉公守法是畏怕權威,從未把約定俗成的內化成品德或真正地自律。天真不可能無邪,它只會肆意侵擾和折騰別人來索取,撒潑耍賴要全個世界拜倒侍奉。
這個賞魚賞到勃起的斜視男,名字叫謝倚菁,他的殺孽,要從對魚兒的鍾愛說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