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烽火前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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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上燈火還未完全熄滅,議事廳裡卻已燃起另一種火焰——爭吵的火焰。

「必須主動出擊!」獨眼指揮官阿爾梅達一拳砸在長桌上,震得銀質燭台跳了起來,「荷蘭人在我們門口游弋了一個月,像狼盯著羊圈。與其等他們準備好了撲上來,不如現在就出去,打他們個措手不及!」

「出去?」議事會主席費爾南多冷笑,「拿什麼出去?我們只有五條能作戰的船,荷蘭人有十三條。出去就是送死!」

「那也比困死在這裡強!」阿爾梅達獨眼充血,「你以為靠這些石牆就能擋住炮彈?荷蘭人的炮比我們多,船比我們快,等他們選好位置,一輪齊射就能打垮半個炮台!」

圓桌周圍坐著十幾個葡人頭面人物,分成了鮮明的兩派。

主戰派以阿爾梅達為首,大多是軍官和老兵,他們相信進攻是最好的防守。主和派以費爾南多為核心,多是商人和文官,他們想保存實力,甚至已經在暗中聯繫荷蘭人,試探談判的可能。

「各位,冷靜。」耶穌會的羅薩神父站起身,他的黑袍在燭光中像一片飄動的陰影,「戰爭關乎靈魂的救贖。我們應該先派使者,向荷蘭人闡明:澳門是天主教在遠東的堡壘,攻擊我們就是攻擊整個天主教世界……」

「神父,」一個年輕軍官忍不住打斷,「荷蘭人是新教徒!他們巴不得把天主教的堡壘一個個拔掉!」

爭吵從辰時持續到午時。

最終,在羅薩神父的調停下,達成了一個折中決議:動員所有力量防守,但不主動出擊。同時,秘密準備三條快船,裝載重要文件、聖物和部分金銀,萬一守不住,就撤往馬六甲。

散會後,阿爾梅達獨自走到炮台上。海風吹動他花白的頭髮,那隻獨眼死死盯著南方海平線上的幾個黑點——荷蘭艦隊的偵察船,像蒼蠅一樣揮之不去。

「將軍,」副官走過來低聲說,「剛收到消息,費爾南多主席的管家昨晚偷偷出了城,去了荷蘭人的偵察船……」

阿爾梅達沉默良久,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準備我們的船。不是為了撤,是為了在必要時……執行另一套計劃。」

「什麼計劃?」

「如果澳門註定要丟,」阿爾梅達轉身,獨眼在陽光下閃著冷光,「也不能完整地交給荷蘭人。」

***

同一時間,黃程別業的地下密室。

九盞油燈照亮了九張面孔——澳門九大華商家族的主事人全在這裡。空氣裡瀰漫著潮濕的土腥味和緊張的氣息。

「各位,」黃程開門見山,「葡人的爭吵大家都知道了。他們內部分裂,有人想打,有人想和,還有人想跑。我們不能把華人的命運,賭在他們的選擇上。」

潮州陳老闆摸著鬍子:「黃爺的意思是……」

「做最壞的打算。」黃程展開一張地圖,上面用紅筆畫了三條線路,「如果澳門守不住,我們有三條退路:第一,撤回廣州,但朝廷對海商態度反覆,回去未必安全;第二,去漳州月港,那裡是走私窩點,龍蛇混雜;第三……」

他的手指停在台灣的位置:「去大員(今台南)。」

眾人嘩然。

「台灣?那是生番之地!」

「荷蘭人也盯上那裡了,去不是自投羅網?」

黃程抬手壓下議論:「正因為荷蘭人盯上了,朝廷才會重視。我收到消息,福建巡撫已經在議增設澎湖巡檢司,防的就是紅毛。我們先去台灣佔住位置,將來無論是聯合朝廷抗荷,還是與荷蘭人周旋,都有籌碼。」

「那眼前的澳門怎麼辦?」福建林老爺問。

「眼前要守,」黃程說,「但不是為葡人守,是為我們自己守。守住了,我們在澳門的話語權就更大;守不住,也要讓荷蘭人知道,華人不是任人宰割的魚肉。」

他開始分配任務:各家秘密轉移三成資產到廣州和漳州,由可靠夥計負責;組織華人護衛隊,名義上是「協助葡軍防務」,實際由華商自己指揮;儲備糧食藥材,特別是治療刀傷火傷的草藥。

「還有一件事,」黃程看向鄭一官,「一官,戰時華人區的防務,你來負責。」

所有人的目光集中過來。

鄭一官今年十九歲,在這些四五十歲的老商人面前還是個後輩。但他過去幾個月的表現——識破間諜、建立情報網、在護衛隊訓練中展現出的能力——已經贏得了認可。

「黃爺,」潮州陳老闆有些猶豫,「一官賢侄能力是夠,但畢竟年輕,戰陣之事……」

「正因為年輕,才敢做我們不敢做的事。」黃程說,「一官,你告訴各位叔伯,如果荷蘭人攻華人區,你打算怎麼守?」

鄭一官深吸一口氣,走到地圖前。

「華人區有三個特點:巷道窄、房屋密、百姓多。」他手指劃過地圖上的街區,「硬守守不住,但可以巷戰。我的計劃是:在主要路口設街壘,但不死守,而是作為遲滯;主力分散到巷道兩側的房屋,用弓箭、火油、陷阱騷擾。荷蘭人陣型展不開,火槍優勢就發揮不出來。」

「要是他們放火燒屋呢?」

「我們提前準備隔火帶,把相連的屋頂拆了,留出空地。還要組織百姓撤離通道,老弱婦孺往青洲山撤,那裡易守難攻。」鄭一官頓了頓,「最重要的是情報。我會安排疍家人在海面瞭望,一有動靜就發信號。混血社群的人混在基督徒城,監視葡軍動向。這樣我們不僅知道荷蘭人怎麼打,也知道葡人怎麼應對。」

一番話條理清晰,考慮周全。幾個華商主事紛紛點頭。

「後生可畏啊,」福建林老爺感慨,「黃爺,就按你說的辦。我們林家出五十人,聽一官調遣。」

「我們潮州幫出四十人。」

「廣府三十……」

很快,一支三百人的華人護衛隊組建起來。名義上歸葡軍指揮,實際控制權在鄭一官手中。

***

澳門外海五十里,「海上權力號」艦橋。

保羅·范·卡登放下望遠鏡,嘴角勾起一絲笑意。在他身後,十幾名荷蘭軍官圍著海圖桌,等待命令。

「先生們,」范·卡登轉身,聲音平靜,「偵察隊帶回了三個重要情報。」

他豎起三根手指:「第一,澳門葡軍不足三百,且內部分裂——主戰派和主和派正在爭吵。第二,炮台雖然堅固,但火炮老舊,炮手不足。第三……」他頓了頓,眼中閃過精光,「華人區幾乎不設防。」

一個年輕軍官興奮地說:「那我們就從華人區突破!先拿下那裡,再……」

「不,」范·卡登搖頭,「華人區要打,但不能真打。」

眾人困惑。

「聽我說,」范·卡登走到海圖前,手指點在澳門半島的頸部——那裡是華人區和基督徒城的交界,「我們佯攻華人區,製造混亂。葡軍一定會分兵來救,因為他們怕華人倒向我們。等他們分兵了……」

他的手指猛地划向炮台:「我們的主力從這裡登陸,直取炮台。炮台一丟,澳門就是囊中之物。」

「那華人區呢?」

「佯攻要逼真,但要控制傷亡——特別是華人平民的傷亡。」范·卡登強調,「我們未來的貿易需要華商合作,不能結下血仇。所以進攻時,盡量朝天開槍,製造聲勢就行。如果遇到抵抗……盡量活捉,不殺。」

「可這樣士兵會有怨言,」一個老兵說,「打仗不殺人,算什麼打仗?」

「這是命令。」范·卡登語氣轉冷,「記住,我們來遠東是為了貿易,不是為了殺戮。死人不會買我們的香料,也不會賣我們絲綢。我要的是一個完整的、願意和我們做生意的澳門,不是一片廢墟。」

他環視眾人:「各艦準備,明天拂曉行動。佯攻部隊兩百人,由范·德·希爾中尉指揮。主力三百人,我親自帶領。記住:快、準、狠。一天之內,解決戰鬥。」

軍官們領命而去。

范·卡登獨自留在艦橋,再次舉起望遠鏡。鏡頭裡,澳門的輪廓在暮色中漸漸模糊,只有媽閣廟的燈火和聖保祿教堂的尖頂還依稀可辨。

他想起了離開巴達維亞前,公司董事們的囑咐:「卡登,帶回香料,帶回利潤。但如果可能……也帶回一個願意和我們貿易的中國。」

中國。

這個龐大而神秘的國度,像一頭沉睡的巨龍。荷蘭這隻新生的海上獵豹,該如何與它相處?

范·卡登不知道答案。

但他知道,明天之後,東海的格局將永遠改變。

***

深夜,華人區的臨時指揮所——媽閣廟的偏殿。

鄭一官坐在油燈下,面前攤著澳門街巷圖和一份名單。名單上是三百護衛隊員的名字、年齡、擅長技能。旁邊還有一本冊子,記錄著糧食儲備點、藥材存放處、撤離路線。

陳忠走進來,端來一碗熱粥:「少爺,吃點東西。你都三天沒好好吃飯了。」

鄭一官接過粥,卻沒動,只是看著地圖發呆。

「陳叔,」他忽然問,「你說我們該為誰而戰?」

陳忠愣了下:「當然是為我們自己,為華人區的鄉親。」

「可我們現在名義上是幫葡人守城。如果我們守住了,澳門還是葡人的澳門,華人還是二等百姓。如果守不住,荷蘭人來了,會對華人更好嗎?」

陳忠沉默良久,在旁邊坐下:「少爺,你這個問題,黃爺年輕時也問過。」

「舅父怎麼說?」

「他說,在海上討生活的人,不能只想著為誰而戰,要想著為什麼而活。」陳忠回憶道,「葡人來了,我們活著;荷蘭人來了,我們也要活著。重要的是活著,活得有尊嚴,活得不被當狗一樣使喚。」

「那尊嚴從哪來?」

「從拳頭來。」陳忠握緊拳頭,「你弱,誰都欺負你;你強,別人才會坐下來和你講道理。現在我們還不夠強,所以得借葡人的勢,練自己的兵。等我們拳頭硬了……」

他沒說完,但鄭一官懂了。

活下去,變強大,然後制定自己的規則。

外面傳來腳步聲,阿豐索帶著幾個少年進來,每人懷裡抱著一堆東西——弓、箭、短刀、還有幾面用木板和鐵皮做的簡易盾牌。

「鄭哥,都準備好了。」阿豐索說,「弓箭一百張,箭三千支,刀兩百把,盾牌五十面。火銃……只有二十桿,火藥也不多。」

「夠了。」鄭一官起身,走到那些武器前,拿起一張弓試了試弦,「弟兄們訓練得怎麼樣?」

「每天練兩個時辰,基本的陣型會了,射箭十中三四,近身搏鬥……還差點火候。」

「戰場上沒時間讓你熟練,」鄭一官放下弓,「告訴大家,明天可能就要見真章了。怕的,現在可以退出,不丟人。」

阿豐索搖頭:「我問過了,沒人退。李四說,他爹死在碼頭,他要報仇。陳小乙說,他娘和妹妹在青洲山,他要保護她們。就連最膽小的王石頭都說,與其被紅毛當豬狗,不如拼一把。」

鄭一官眼眶微熱。

這些少年,大多和他同齡,有的還比他小。他們本該在學堂讀書,在店鋪學做生意,在漁船學打魚。但現在,他們要拿起武器,面對職業軍隊。

「好,」他深吸一口氣,「阿豐索,你帶一隊,守媽閣廟到碼頭這條線。李四帶二隊,守西街口。陳小乙帶三隊,守東巷。我帶預備隊機動。記住我們的戰術:打一輪就撤,絕不戀戰。活著,才能打下一仗。」

「是!」

眾人領命而去。

鄭一官獨自走到廟外。夜空無月,只有幾顆疏星。遠處的基督徒城燈火通明,隱約還能聽見音樂聲——那是葡人貴族在舉行最後的宴會,彷彿戰爭與他們無關。

海風吹來,帶著深秋的寒意。

遠處海面上,突然亮起幾點火光——是荷蘭艦隊在夜間調動。

鄭一官握緊古錢,轉身走回廟內。

最後的寧靜,結束了。

明天,太陽升起時,澳門將迎來它命運中的一場大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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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持續深耕這片土地的脈絡,未來計畫重述更多關於臺灣的歷史,從古老的傳說到近代存在於這座島嶼上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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