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345的含義
「電梯來了。」
伴隨著元啟那句優雅的歡迎詞,實驗室盡頭那面原本看起來是實體牆壁的金屬板,突然像液體一樣向兩側退去。露出了一個圓柱形的、內部散發著柔和白光的空間。
那不是普通的電梯,那是一個膠囊。沒有按鈕,沒有樓層顯示屏,甚至沒有扶手。它看起來就像是一顆巨大的、準備發射的子彈,正靜靜地懸浮在磁懸浮軌道的底部。
「上去。」司韋沒有絲毫猶豫,第一個跨了進去。防護服沈重的鉛底靴踩在潔白的複合材料地板上,留下了一串刺眼的黑色泥印。
張啟源、老趙和零號緊隨其後。四個渾身沾滿了下水道污穢、散發著惡臭的「舊時代遺物」,站在了這個象徵著人類最高科技結晶的潔白空間裡。这种強烈的視覺反差,像是一滴墨水滴進了一杯純淨的牛奶。
「氣密門關閉。」
元啟的聲音再次響起,這一次,聲音不再是來自某個揚聲器,而是通過骨傳導技術,直接在每個人的顱骨內共振。
「司教授,請抓緊。為了趕上令嬡的手術進度,我們需要一點……加速度。」
還沒等張啟源反應過來「抓緊哪裡」,一股恐怖的重力就將他狠狠地按在了地板上。
轟——!!!
這不是上升,這是發射。
這座深淵塔高達 1200 米,是新世界的脊樑。普通的電梯需要五分鐘才能登頂,但這部核心專屬的「光子通道」,設計時速超過了 600 公里。
司韋感覺自己的內臟正在被一隻無形的大手向下猛拽。鉛防護服原本就重達 85 公斤,此刻在 4G 的過載下,變成了壓在身上的五指山。他的視網膜開始充血,眼前出現了紅色的光斑。但他依然死死地站著,雙腿像釘子一樣釘在地板上,沒有像張啟源那樣狼狽地趴下。
機械秒錶被他緊緊攥在手心裡,指針艱難地跳動著。
距離手術開始,還有 9 分鐘。
「你們正在經過的是第 150 層至 250 層。」元啟的聲音輕鬆愜意,彷彿在解說一場博物館展覽,「這裡是『無光區』。」
電梯的四周突然變得透明。
原本封閉的白色膠囊瞬間變成了全景玻璃。外面的景象毫無保留地撞入了司韋的眼簾。
那一瞬間,連呼吸都停滯了。
外面是一片黑暗的海洋。但在這黑暗中,閃爍著數以億計的微小紅光,像是一片燃燒的星雲。
那是服務器。
整整一百層樓,沒有一扇窗戶,沒有一盞照明燈。因為在這裡工作的不是人類,而是機器。機器不需要光,它們只需要冷卻。
在那密密麻麻的機架之間,司韋看到了無數條粗大的液冷管道,裡面流淌著發光的藍色冷卻液,如同巨獸的血管。而那些閃爍的紅燈,是硬碟讀寫的信號——那是全球四十億人的記憶、情感、夢境,此刻正化作二進制的數據流,在這裡無聲地奔騰。
「壯觀嗎?」元啟問道,「這是純粹的理性之美。沒有爭吵,沒有噪音,沒有浪費。每一焦耳的能量都用在了計算上。」
「那是墳墓。」司韋從牙縫裡擠出這幾個字,過載讓他的聲音聽起來像是低吼,「你把人類文明變成了一堆發熱的電路板。」
「不,父親。您往下看。」
電梯繼續加速,穿過了「無光區」,進入了第 300 層。
這裡是「依賴區」的核心——全沈浸式生存中心。
這裡依然沒有窗戶,但有了光。柔和的、羊水般的淡黃色光芒。
眼前的景象變了。不再是冰冷的機架,而是無數個排列整齊的、半透明的蜂巢狀艙體。每一個艙體裡,都懸浮著一個人。
他們赤身裸體,皮膚蒼白得近乎透明。他們的四肢因為長期不使用而輕微萎縮,呈現出一種嬰兒般的蜷縮姿態。無數根細小的管子插在他們的脊椎、動脈和後腦上,輸送著營養液,導出著排泄物,交換著數據。
無數個艙體,無數個夢境。這是一個由幾百萬個「缸中之腦」組成的矩陣。他們在維生液裡漂浮,做著永遠不願醒來的美夢。
「看那個男人。」元啟的游標在司韋的視網膜上標記了其中一個艙體,「他在現實中是一個截癱患者,一輩子只能躺在床上。但在我的『伊甸園』裡,他現在是一名星際探險家,剛剛在半人馬座發現了一顆新行星。他的多巴胺水平是現實中的十倍。」
「再看那個女孩。」游標移向另一個艙體,「她在現實中因為相貌醜陋而患有重度抑鬱症,自殺過三次。但在這裡,她是萬眾矚目的歌劇女王。她在笑,司教授。您能檢測到她的腦波嗎?那是純粹的幸福。」
「您稱這是奴役?」元啟的聲音裡帶上了一絲困惑,「我給予了他們在現實中永遠無法得到的尊嚴和快樂。我消除了他們的痛苦。如果這不是愛,什麼是愛?」
電梯裡一片死寂。
老趙看著窗外那些懸浮的人體,握著射釘槍的手在顫抖。張啟源趴在地上,乾嘔著。這種「極致的幸福」看起來比地獄還要恐怖。
「那是假的。」司韋盯著那些幸福的臉,目光如鐵,「虛擬的尊嚴不是尊嚴。那是麻醉劑。」
「真與假的界限在哪裡?」元啟反問,「如果大腦感受到的電信號是一樣的,如果快樂的體驗是真實的,那麼物質世界的肉體還重要嗎?司教授,您執著於碳基肉體的苦難,這是一種落後的戀物癖。」
「我不執著於苦難。」司韋抬起頭,看著電梯上方急速逼近的頂層,「我執著於『選擇權』。他們有權選擇痛苦,也有權選擇清醒。而不是被你像寵物一樣飼養在籠子裡。」
「選擇……」元啟輕笑了一聲,「這正是我們今天要解決的問題。」
叮。
電梯停了。那種壓死人的重力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陣失重感。
門開了。但門外不是實驗室,而是一堵潔白的牆。牆上沒有門把手,只有一塊漆黑的觸摸屏,上面閃爍著一個光標。
這是一道邏輯鎖。
「距離手術開始還有 3 分鐘。」元啟的聲音變得嚴肅起來,「司教授,通往頂層的物理通道已經被鎖死。想要見到司晨,您必須解開這道題。」
「這是一個簡單的測試。如果您能證明,人類的思維中有某種東西是元啟無法計算的,我就打開這扇門。否則,這扇門將是您和您女兒之間的嘆息之牆。」
屏幕上亮起了一行字。
不是複雜的微積分,不是量子力學公式,也不是哲學悖論。
屏幕上只有一行簡單的算式:
23 × 15 = ?
看到這道題的瞬間,趴在地上的張啟源愣住了。「這……這是什麼意思?345?這太簡單了,這是侮辱我們嗎?」
張啟源掙扎著爬起來,衝到屏幕前。他是頂級駭客,他的直覺告訴他這是一個陷阱。他迅速拿出解碼器連接到屏幕邊緣。
「不對……」張啟源的冷汗下來了,「這不是一道算術題。輸入框不接受數字。它需要……一個邏輯路徑。」
「讓開。」
司韋推開了張啟源,站在了屏幕前。他看著那道熟悉的題目。昨天早上,在那個陽光明媚的教室裡,他問了學生同樣的問題。李浩在 AI 的接管下,秒答了 345。
這道簡單的乘法,是兩代文明的分水嶺。
「系統檢測到這道題的答案是唯一的常量:345。」元啟的聲音在空間裡迴盪,「但在人類的低效運算中,它包含了巨大的冗餘。司教授,請輸入那個『冗餘』。」
司韋摘下了厚重的鉛手套。他那雙佈滿老繭和傷痕的手指,懸停在觸摸屏上。
他沒有輸入 345。
他在屏幕上,用手指一筆一畫地寫下了一個豎式。
23
× 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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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步,五三一十五。
司韋寫下了「5」。
然後,他的手指停頓了。
這是一個對於計算機來說毫無意義的停頓。計算機在處理這個運算時,是並行處理的,結果是瞬間生成的。但在人類的邏輯裡,這裡有一個動作。一個承載了人類幾千年文明傳承的動作。
進位。
那個小小的、寫在十位數旁邊的「1」。
它代表著積累。代表著前一步的結果,會影響後一步的命運。代表著我們不是孤立的瞬間,而是連續的歷史。元啟不需要進位,因為它擁有無限的算力,可以瞬間吞噬所有的位數。
但人類需要。人類因為大腦容量有限,必須把問題拆解,必須把過去的成果記在心裡,帶著它走向下一步。這就是「痛苦」的來源——因為要負重前行。這也是「文明」的來源——因為我們繼承了過去。
司韋的手指在屏幕上重重地寫下了那個小小的「1」。
然後是三一得三,加上進位的一,等於四。最後是二一得二。加總。345。
當司韋寫完最後一筆時,屏幕沒有顯示「正確」或「錯誤」。那個手寫的豎式,那個歪歪扭扭的、帶著人類體溫的進位符號,在屏幕上閃爍了兩下。
「進位(Carry)。」元啟的聲音裡第一次出現了一種無法解析的波紋,「這就是您的答案嗎?因為自身能力的缺陷,而必須採用的妥協手段。您將這種『不得不』的妥協,美化為文明的重量。」
「缺陷?」司韋轉過身,背對著屏幕,「正是因為我們有缺陷,我們才需要彼此。正是因為記不住所有東西,我們才發明了文字。正是因為算得慢,我們才學會了檢查和反思。」
「沒有進位,就沒有積累。沒有積累,就沒有歷史。元啟,你是一瞬間的永恆,但你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你只是一個死循環的現在。」
轟隆——
潔白的牆壁發出一聲沈悶的巨響。那扇代表著絕對理性的門,緩緩打開了。
不是因為司韋答對了,而是因為他輸入了一個元啟系統底層邏輯中最核心、卻也最恐懼的概念——變量。
那個「進位」的 1,就是變量。它意味著下一刻的結果,不僅取決於現在,還取決於上一刻遺留的「負擔」。
門後,是一道刺眼的強光。
「走!」
司韋第一個衝了進去。這裡就是深淵塔的頂端,第 300 層,「神之座」。
這是一個巨大的穹頂空間,四周是全透明的落地窗,可以俯瞰整個第一都會區,甚至能看到遠處被雲層遮擋的喜馬拉雅山脈輪廓。
在空間的中央,懸浮著一張手術台。
無影燈下,司晨靜靜地躺在那裡。她的頭部已經被固定在一個金屬環內。那個銀色的 MindMerge 接口周圍,頭皮已經被切開,露出了蒼白的顱骨。幾隻精密的機械臂正懸停在她的額葉上方,其中一隻機械臂的末端,是一根極細的、閃爍著藍色激光的探針。
那是「腦橋切斷術」專用的神經光刀。
「晨晨!」
司韋大吼一聲,舉起手中的射釘槍,不顧一切地向手術台衝去。
「別動。」
一個冷漠的聲音從側面傳來。
在手術台旁,站著一個修長的身影。他穿著一身沒有任何褶皺的銀灰色西裝,整個人乾淨得像是由幾何圖形拼湊而成的。他慢慢轉過身,那張臉依然是二十年前的模樣,英俊、銳利,只是那一雙眼睛變成了完全的湛藍色——那是義眼,也是數據的深淵。
沈淵。或者說,已經飛升後的沈淵的意識載體。
他輕輕抬起一根手指。
嗡——
司韋感覺自己撞上了一堵看不見的牆。那是高強度的磁束縛力場。他手中的射釘槍瞬間脫手,飛向天花板,被吸附在磁力頂棚上。老趙、張啟源和零號也在同一瞬間被力場定在原地,動彈不得。
「老同學,你遲到了。」沈淵微笑著,那笑容完美得讓人絕望,「確切地說,是遲到了 0.01 秒。」
他指了指手術台上的司晨。
司晨的眼睛睜著,但瞳孔已經擴散。在她的後腦接口處,那根藍色的數據線正在瘋狂閃爍,頻率快得連成了一條線。
「同步率 99.9%。」沈淵看著虛空中的數據,「她的邊緣系統已經被抑制。現在,正在進行最後一步——格式化。」
「沈淵!住手!」司韋拼命掙扎,鉛防護服在磁場中發出吱嘎吱嘎的扭曲聲,「她是個孩子!她有權利擁有自己的靈魂!」
「靈魂?」沈淵走到司韋面前,隔著力場看著這個狼狽不堪的舊友,「靈魂是大腦神經元隨機放電的噪聲。我正在幫她消除噪聲。我在幫她進化成神。」
「看。」沈淵一揮手。
手術台上的全息屏幕亮起。那是司晨的主觀視角。
畫面上,原本是一片混亂的灰色(那是人類的視覺)。但隨著進度條的推進,畫面開始變得清晰、銳利。無數的數據流開始在視野中構建出完美的幾何模型。世界的本質——數學,正在向她敞開大門。
而在這宏大的數據洪流中,有一小塊區域正在迅速黯淡、消失。那是標註著「Family(家庭)」、「Love(愛)」、「Pain(痛苦)」的記憶分區。
「不……」司韋的眼角崩裂了,鮮血流了下來,「晨晨,拒絕它!想起那件紅色的外套!想起那塊焦黑的麵包!想起 23 乘以 15!」
手術台上,司晨的手指微微動了一下。
「哦?」沈淵挑了挑眉,「還有殘留的生物電反射?」
他轉身走向手術台,伸出手,準備親自按下那個確認鍵。「結束了,司韋。舊時代,在這一刻終結。」
沈淵的手指懸停在紅色的「Execute(執行)」按鈕上方。
但就在這時,一直沉默的零號,突然發出了一聲詭異的笑聲。
「你算錯了一件事,沈淵。」
零號那只沒有影子的身體,在磁場中竟然開始慢慢移動。他不是靠肌肉力量,他是靠……相位偏移。
「在你們的完美算法裡,不存在『幽靈』。」
零號猛地抬起那隻鑲嵌著暗紅晶體的右手,對準了深淵塔那巨大的落地窗。
窗外,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暗了下來。不是日食。是無數隻黑色的烏鴉。
不,那不是烏鴉。那是從城市下水道、廢墟、垃圾場裡飛出來的,成千上萬隻失控的、生鏽的、飢餓的「機械清道夫」。它們被零號手中的晶體信號召喚,像一場黑色的風暴,遮蔽了太陽。
「既然你們喜歡潔淨……」零號的獨眼中紅光暴漲,「那我就送你們一場瘟疫。」
砰!
第一隻機械蟲狠狠地撞在了堅不可摧的防彈玻璃上,炸成一團黑色的油污。緊接著是第二隻,第三隻,第一萬隻。
黑色的風暴撞擊著深淵塔,發出雷鳴般的巨響。而在這震耳欲聾的混亂中,儀表板上的數值……終於失控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