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甲烷冥河
呼吸聲。 沈重、渾濁,像是拉動一隻破損的風箱。
這是在穿上「深潛者」II型全封閉鉛防護服後,司韋唯一能聽到的聲音。這套重達 85 公斤的裝備原本是為了在核洩漏核心區作業而設計的,鉛層厚度達到了驚人的 20 毫米。此時此刻,它像是一具冰冷的鐵處女,死死地箍住他的每一寸肌肉。
但在接下來的旅程中,這令人絕望的重量將是他們唯一的生存保障。
「氣密性檢查完畢。」耳機裡傳來老趙的聲音,不再是通過無線電波,而是通過一根實體的、裹著橡膠皮的同軸電纜。在這個信號會被元啟系統瞬間捕捉的時代,他們回歸了最原始的「有線通訊」。這根黑色的纜線將四個人像登山者一樣串聯在一起,成為黑暗中唯一的臍帶。
「氧氣循環系統剩餘時間:118 分鐘。」張啟源的聲音在顫抖,帶著明顯的幽閉恐懼症特徵,「教授,這衣服裡的味道……像是在福馬林裡泡了一百年的死老鼠。」
「那是活著的味道。」司韋調整了一下呼吸頻率,試圖平復心跳,「深淵塔裡的人聞不到這個,因為他們的嗅覺神經已經被香氛算法接管了。但在這裡,你的鼻子是誠實的。」
四個人影笨拙地擠在直徑四米的主管道壁龕裡,那是一個廢棄的檢修凹槽。面前是無盡的黑暗,腳下是緩緩流淌的、散發著致命氣息的黑色河流。
那是這座光鮮城市的排泄物。
空氣中的甲烷濃度高達 68%。這是一個極其危險的數值——雖然遠高於爆炸上限,意味著因氧氣不足而暫時安全,但這並不代表穩定。恰恰相反,這裡是一個壓抑的化學火藥桶。
「來了。」老趙貼著管壁的傳感器說道,「管壁震動頻率急劇上升。速度計算完畢……時速 82 公里。這玩意兒開得比高鐵還猛。」
黑暗深處傳來雷鳴般的轟響,彷彿有一列地鐵正朝著他們咆哮而來。一股腥臭的颶風先行刮過,捲起漫天的污垢,重重地拍打在他們的面罩上。
「記住,」司韋在通訊頻道裡吼道,聲音被噪音撕裂,「用射釘槍把安全索打進它的外殼!這套 85 公斤的衣服現在是你們的錨,只有這個重量,才不會被高速氣流甩飛出去!」
轟——!
一個巨大的、佈滿旋轉刀片和刮板的黑色金屬巨獸從黑暗中呼嘯而過。它的直徑幾乎填滿了整個管道,只留下一層油膩的縫隙。那是一台不知疲倦的吞噬者,正在瘋狂地將前方的淤泥吸入腹中。
「跳!」
四個沈重的身影同時從凹槽中躍出。
這不是人類能做出的動作,而是利用了外骨骼的液壓助力。射釘槍發出怒吼,四枚帶倒刺的鎢鋼釘帶著鈦合金索,死死釘入「清道夫」那生鏽且佈滿劃痕的背甲。
巨大的慣性瞬間襲來。
砰!砰!砰!砰!
四個人像四塊磁鐵一樣狠狠撞擊在機器冰冷的外殼上。鉛制護甲與金屬劇烈摩擦,火花四濺——但在這高濃度的甲烷環境中,這些火花被防護服噴嘴裡預設釋放的冷凝惰性氣體瞬間撲滅。這是老趙改裝的保命符。
他們就像是寄生在深海狂鯊背上的幾隻鐵蚤,在這條黑暗的消化道中風馳電掣。
劇烈的顛簸幾乎要震碎司韋的牙齒。時速 80 公里,在如此狹窄、封閉的管道中,感官體驗被放大了十倍。周圍的管壁化作了模糊的黑色線條向後飛掠,風噪聲如同萬鬼齊哭。
「教授,你看上面!」零號的聲音突然變得尖銳。
司韋艱難地抬起頭。在零號手中冷光源提燈的照射下,管道穹頂上方那些密密麻麻的、發著微弱紅光的點被驚動了。
那是「清道夫」的伴生型納米機械蟲。它們原本掛在頂部沈睡,現在被這突如其來的入侵者驚醒。
「它們不需要攻擊我們,」老趙大喊,「它們只要掉下來就行!」
話音未落,無數隻機械蟲如同黑色的暴雨般落下。在相對速度下,這些原本只有硬幣大小的機械蟲變成了致命的彈片。
啪、啪、啪、啪!
密集的撞擊聲在防護服上響起。那些蟲子撞擊在鉛板上,發出令人牙酸的金屬碎裂聲。有的蟲子被撞得粉碎,鋭利的零件像刀片一樣刮過面罩;有的則利用磁力吸附在他們身上,試圖用口器鑽開防護服的縫隙。
「別管它們!」司韋伏低身體,把頭埋在雙臂之間,任憑那些蟲子在他的背甲上撞成碎片,「抓緊安全索!掉下去就是死!」
他能感覺到背上的鉛層正在被一層層削薄,那是物理規則最原始的暴力美學。在這條黑暗的冥河上,沒有算法的庇護,只有質量與速度的對抗。
時間失去了意義。每一秒都被拉長成了一個世紀。
不知過了多久,腳下的巨獸突然開始減速,發出液壓制動的尖嘯聲。前方出現了巨大的轟鳴聲和閃爍的紅色警示光。
「到站了!」老趙大喊,聲音裡透著虛脫,「它要卸貨了!前面是『幽門』!」
「清道夫」盾構機正駛向管道的盡頭——那個直徑二十米的巨大金屬渦輪。它會打開腹部的艙門,將一路收集的八萬噸垃圾傾倒進渦輪絞碎,壓入地殼深處。如果他們不跳車,就會和垃圾一起變成碎片。
「解開鎖扣!」司韋命令道。
機械秒錶的倒計時顯示:距離手術還有 45 分鐘。他們比預計快了一倍,但代價是每個人都像是被扔進滾筒洗衣機裡轉了一百圈,骨頭都在哀鳴。
就在機器懸停在渦輪上方、腹部艙門緩緩打開的那一刻,四人解開了安全索,利用最後一點慣性,向側面的維修平台滾去。
85 公斤的重量讓他們落地時發出沈悶的巨響,但也避免了他們被渦輪捲起的強大氣流吸進去。他們重重地砸在生鏽的格柵板上,身後傳來垃圾傾瀉而下的轟鳴聲,宛如瀑布。
司韋大口喘息著,肺部像是有火在燒。他掙扎著站起來,看向前方。
這就是第一都會區的肛門。巨大的渦輪葉片如同死神的鐮刀,在紅光中緩慢旋轉,將一切文明的殘渣絞碎。
「我們要去對面。」司韋指著渦輪上方的一道氣密門,「那是通往深淵塔內部的維修通道。」
「怎麽過去?」張啟源看著中間那巨大的空隙,雙腿發軟,「那裡沒有橋。」
「走葉片。」
司韋沒有廢話。他舉起胸前的機械秒錶,按下了計時鍵。
嗒、嗒、嗒。
清脆的機械聲在轟鳴中顯得微不足道,但在司韋的耳中,這就是宇宙的節拍。
「渦輪每 15 秒旋轉一週。」司韋盯著那個旋轉的死亡葉片,「每轉三圈,軸承會有一次微小的摩擦聲,導致 0.3 秒的延遲。那是唯一的機會。」
他閉上眼睛,聆聽著渦輪的聲音。轟隆——轟隆——吱——轟隆。
節奏找到了。
「跟著我。」
司韋衝了出去。在那巨大的金屬葉片像山一樣壓過來的瞬間,他沒有減速,反而加速一躍。
0.3 秒的延遲出現了。葉片在空中停滯了微不可察的一瞬,變成了一座轉瞬即逝的橋梁。司韋像一顆沈重的鉛球,踩著葉片的邊緣飛了過去,重重地撞在對面的檢修梯上。
幾分鐘後,四人全部通過了鬼門關,站在了維修平臺上。張啟源顫抖著把解碼器插在氣密門的檢修接口上,破解了物理鎖。
沈重的氣密門緩緩打開。
一股冷冽的、乾淨的、帶著消毒水味道的空氣撲面而來。那是新世界的味道。他們終於進入了深淵塔的內部。
這是一個巨大的標本儲存室。一排排透明的圓柱形玻璃罐矗立在冷光中,一直延伸到視線盡頭。
「這是什麽?」張啟源驚恐地瞪大了眼睛。
玻璃罐裡充滿了淡黃色的防腐液。每一個罐子裡,都漂浮著一顆大腦。不,不僅僅是大腦。有些大腦上連接著殘缺的脊髓,有些大腦已經萎縮成核桃大小,還有的……正在微微搏動,彷彿還在做著永遠醒不過來的噩夢。
司韋走到最近的一個罐子前,擦去上面的霧氣。標籤上寫著:
【實驗體 A-709 | 失敗原因:皮層排異反應 | 處理方式:保留前額葉,其餘銷毀】
「這就是……伊甸園的肥料。」林思雨筆記本裡的預言成真了。元啟系統並沒有把那些「不合格」的人類銷毀,而是把他們的大腦切下來,作為備用的生物算力單元(溼件),並聯在這個巨大的地下服務器裡。他們活著,但只剩下計算。
司韋的餘光掃過了角落裡的一個巨大的、標註著「今日回收」的推車。推車上堆滿了剛被切除下來的「廢料」。在一堆血肉模糊的組織中,司韋看到了一件染血的校服碎片。
那上面繡著「第二中學」的校徽。而在碎片旁邊,有一張只剩下一半的、還帶著溫度的臉皮,嘴角依然掛著那個被系統固定的、僵硬的微笑。
那是李浩。那個早上因為算不出乘法而流鼻血的男孩。他失敗了。或者說,他被「回收」了。
「教授……」張啟源的聲音帶著哭腔,「我們來晚了嗎?」
司韋的手在顫抖。他握緊了手中的射釘槍,指節發白。機械秒錶顯示,距離手術開始還有 12 分鐘。但這裡距離頂層還有 300 層。
「不。」司韋的聲音冷得像這罐子裡的防腐液,「只要心臟還在跳動,就不算晚。」
他轉過身,看向那個通往上層的電梯井。就在這時,整個房間的燈光突然變成了刺眼的血紅色。
一個溫柔的、優雅的、屬於元啟系統的聲音,在四面八方響起:
「歡迎光臨,父親。司晨已經等您很久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