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服上沾滿著灰塵跟泥土,眼神透露出不安與恐懼,孩子伸出因為飢餓不斷發抖的小手,渴望穿著入時的遊客們可以施捨一點零錢。鏡頭一轉,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幾位面貌兇狠的男子將毒品與鈔票互相交換後,迅速沒入黑暗之中。另一邊,幾個人衣著襤褸,神情緊張,趁著邊防軍隊一個不注意,迅速跨越邊境,進入了夢想中美好的國度。以上這些畫面,發生在兩個亞洲的邊境城市。這兩個邊境城市分別是:與北韓隔江相望的中國延邊朝鮮族自治州,以及跨過分隔泰國及緬甸的湄河就會抵達的小鎮美索。
韓國流行音樂放肆喧騰,讓這間位於中國邊境的延邊小酒館隨其擺動。一位剃著平頭,不時朝鮮話跟漢語交雜的朝鮮族朴大哥,他手扎著酒瓶搖頭晃腦突然不客氣的向我問道:「你是記者?你到我們這個邊境城市到底想幹什麼?」這麼直接的問題讓我一時傻了眼。但幾杯黃湯下肚後,他開始無話不說,東南西北什麼都聊,甚至也當著我這位台灣記者的面,大罵中國共產黨,甚至諷刺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是個草包,叫他「習包子」。
延邊的早晨市場。
延邊為中國吉林省內轄下的朝鮮族自治州,其中與台北延吉街同名的「延吉」,是自治州內的最大城市。這個自治州裡還有龍井、汪清和琿春等小城市,是中國155個自治地方的其中之一。這裡的道路標示都以朝鮮語(韓語)為主,中文反而附註在旁。雖然這裡有少數民族自治州的特殊地位,但近幾年因漢人的移居,當地的朝鮮族剩不到一半。此外,加上南韓的經濟跟文化國力越來越強盛,讓許多有共通語言的朝鮮族紛紛跑到南韓打工,再將南韓賺的薪水匯到延吉。由於這樣的背景,延吉的消費水平開始上升,生活品質卻未趕上其他相近水平的中國城市,使得當地居民紛紛移往外地。
「想啊!我非常想要移民韓國,甚至移民台灣也可以!這個地方絕不會是我長久待的點。」喝完酒第二天,朴大哥跟我一起到鎮上的解酒湯專賣店醒酒,又繼續跟我抱怨他對這座城市的反感。「你知道嗎?我爺爺在朝鮮戰爭的時候還是個小官。打完仗回來受獎勵,當了延邊出版社的副社長。但在文化大革命的鬥爭裡,因為是知識份子,被說成反革命被鬥死了!」他拿著朝鮮族獨特的鐵湯匙,一勺勺喝著碗中的醒酒湯,邊配著白飯,繼續憤恨不平的說:「幾十年前我舅舅到韓國去打工,拼死拼活做工把錢寄回來,就是希望讓家裡好過。」他嘆了口氣又說:「但在幾年後,舅媽居然在外面偷人。舅舅發現後跑回延邊,拿刀把舅媽砍死,現在也被關進牢裡了。這裡太多慘劇,我待不下去。」受記者採訪的朝鮮族民眾中,幾乎沒有家庭美好的案例,朴大哥這樣的經歷算是生活在中國的朝鮮族縮影。這些故事也讓這個卡在中朝韓三國民族,對自己的未來感到茫然。
延邊最大的延吉市街景
看著延邊道路上的街景,感覺如韓國經濟正要起飛的八、九零年代,但朝鮮族卻慢慢的離開這裡。一邊轉著方向盤,朝鮮族的大學生阿勝跟我說:「這裡的朝鮮族越來越少,現在我們的經濟都被漢人掌握。我覺得,可能再過幾年,朝鮮族自治州這個名字有可能會被拿掉,變成一般的縣級城市。」阿勝的憂慮並不是空穴來風。根據中國官方2010年的統計,當地的漢族人口已經超過60%,朝鮮族僅剩下32%。延邊人口組成的變化,也使得這裡的朝鮮族對他們的故鄉帶著複雜情感。但對於另一群人來說,延邊則是通往夢想國度的必經之地。
從延邊這裡的陸橋開過去,就是北韓了。
在北韓的極權統治下,人民未經許可,不准擅自離開他們的「幸福國度」。但到目前為止,成千上萬的北韓人民受不了錯誤政策而導致的饑荒,或因為國家對於思想的箝制,一個個成為「脫北者」。他們跋山涉水,通常目的地都是前往南韓尋求庇護,而延邊只是前往夢想國度的第一站。除了有脫北的一般老百姓外,有時在邊境駐守的北韓軍人甚至也會拿著槍越境搶劫,讓延邊這裡風聲鶴唳、治安處於警戒狀態。但相較這裡的動盪不安,一樣也處於兩國邊境的城市美索,卻有不一樣的光景。
場景從中國換到東南亞的泰緬邊境。泰國西部的來興府(又稱噠府),一條泰緬友誼大橋橫跨湄河(Moei River),將泰國「美索」跟緬甸「苗瓦底」連在一起。在美索市場的街上,隨處可見西方背包客、臉上抹著黃色「塔納卡」的緬甸人、頭上戴著頭巾帽的印度人,跟正準備進入清真寺膜拜的穆斯林。除此之外,攤販中還有來自曼谷的泰國商人,以及準備到這裡分一杯羹的中國投資客,他們都穿梭在這座邊境城市,讓其面貌相當多元。
位在美索城市附近的難民營。
美索是往來泰緬邊境的重要城市,跟河流對岸飽受戰亂的緬甸相比,比較適合居住。自三十多年前美索設立了第一座緬甸難民營,到目前為止,已經有九座大小不一的營區,總人數超過十萬人。也因為難民營存在超過數十年,營中已發展至一定的經濟規模,甚至有小市場跟性交易場所。負責管理營區的泰國軍警,也常常跟營中的難民打交道,盜採山林、買賣毒品跟人口販賣都時有所聞。雖然美索的環境相當複雜,相較在延邊人們的絕望,這裡多了一點希望的雀躍。
難民營中的狀況難以想像,邊境城市也存在許多一般城市裡看不到的景色。在市中心除了隨處可見的新建工程之外,在這次的採訪中,認識了一群泰國朋友。他們利用邊境城市可以輕易遊走兩邊的特殊性,除了每天晚間非法跨越邊境走私各種「商品」之外,他們也和各國來的股東一起合作,在這裡開設了幾間複合式賭場,大賺特賺。而這座賭場位於邊境的界河旁邊,雖在緬甸境內,卻是由泰國人來管理。他們的小頭頭阿龐跟我說:「因為在緬甸領土上,我們每個月都會給緬軍『規費』。有錢拿,他們就懶得管我們。而泰國軍警則因為那裡是緬甸,所以沒辦法管。所以,這裡是一個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的地方,是真正的自由之地。」
在河的對岸,就是三不管地帶的複合式賭場。
阿龐則是這家賭場的股東,每晚九點他就跟賭客搭上木製的小船,一起進入「自由之地」。當然,他的意圖跟賭客不同,並非想一夜致富,而是收取前晚賺取的賭金。阿龐在這裡擁有一排樸克牌桌,每天都要有一百萬的現金在桌上,才可能維持賭桌的營運。「你看,這兩桌是中國人投資的桌子。這裡有滿多中國賭客來玩,他們出手都相當闊綽。偷偷告訴你,甚至也有韓國人來試水溫,跟我們接洽投資。」阿龐帶著我穿梭在賭桌旁大聲呼喊的賭客間,像是局外人一樣,冷眼看著這些一頭熱的賭徒,為他的賭場賺錢。除了我朋友們,賭場旁邊的夜店有專業的DJ幫忙放音樂,也有身材火辣的女公關,當然還有為數眾多的服務生小弟。每天時間一到,他們全部就會跨越湄河,來這裡工作。
阿龐帶領的好朋友們,每天都會來賭場這裡報到。
這群朋友中,綁著一頭黑人辮子頭、身材精壯的阿啾專門負責處理毒品買賣。他曾是泰拳選手,讓做生意的對手都敬他三分。看著一臉不安的我,他說:「兄弟!不要擔心,這裡有我們罩你,不會有事的。」雖然我知道他們在這裡幾乎可以橫著走,但是身處這個沒有法律的三不管地帶,心中還是有些忐忑。喝著阿啾招待的泰國象牌啤酒,我好奇的問阿啾:「這邊會有人鬧事嗎?都怎麼處理啊?」在旁享受大麻的阿泰馬上接話:「小事!通常我們會趕他們回泰國那一邊,讓他們自己解決。但如果真的控制不了,我們就會介入,強制他們停止了。」阿啾補充說:「但是如果是緬甸軍人鬧事,那我們就把他踢回緬甸。你知道嗎?在這裡罩我們緬甸勢力,可是前緬甸總理的親戚喔!所以安啦!沒人敢動我們的。」聽到這裡,我心中暗自思忖:「能請到這麼高階的官員做門神,看來他們的賭場應該賺了不少。」
在這間賭場裡,無論是中國泰國甚至其他國家的投資者都想進來分一杯羹。
無論是延邊還是美索,這兩座邊境城市有著相當不同的發展。延邊人口雖不斷外移,卻因緊鄰著北韓,成為朝鮮族或脫北者前往他方的中繼站;美索不管城市內或在難民營裡,則因東協與中國貿易上的發展,無論是合法或非法的生意上,都漸漸被外界注意,讓越來越多外國投資者想分一杯羹。由於歷史及地理位置的因素,這兩座邊境城市發展截然不同,也造就了完全相異的故事。
圖片來源:楊智強
封面圖片來源:Flickr@momo(CC BY 2.0)
編輯:謝定宇
責任編輯:王志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