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敗的支配

在我的經驗之中，每一個成員保持穩定的小孩團體裡，總是有一兩個孩子握有極大的權力，無論在人與人糾紛中或在團體的事務上，都能夠一言而決。

現在我的現場裡，有一個團體連著兩任的「執政者」都是「女王」。前一位女王離開之後，本來在女王身邊轉來轉去出些餿主意的小宮女，一來因為在團體中年紀較長，二來長久身處於權力中心而深諳各種運作權力的技巧，在經歷短暫的「奪位」混亂之後，成員的階級（特別是在幾位女孩內部）漸漸穩定了起來，小宮女順利登基成為這一任的女王。

從混亂到穩定的過程中，經歷的是一個又一個「試圖支配」、「反抗」與終於「服從」的事件，團體中的階級才走到穩定的狀態。這個過程十分有趣，但時日已遠，大多的故事我已經不復記憶，不過這位女王即將升上三年級，因為學校有課的關係，這個時段她不能再來這個團體了。於是，這個團體又將面臨一次奪位的混亂，屆時我會盡可能把這個過程記錄下來。

但在這篇文章裡，我要說的是在女王君臨團體一段日子之後的故事。

有一天，有一群男孩一起加入了團體，他們本來就互相認識，而且共同擁有一種特質，以致於女王的統治終究不能徹底實踐在這個團體的每一個細節。我在這篇文章想要記錄的就是這件事——關於一次「失敗的支配」與這一種特質之間的關係。

在文化中心的廣場有幾個裝置藝術品，這種東西比起罐頭式的遊具，更適合小孩發展各種有豐富內涵的遊戲。孩子們和這些裝置互動，透過你一言我一句的方式，在想像的扮演之中堆疊出遊戲規則。慢慢地，尤達大師跟絕地武士出場，在這些裝置上建造了一個又一個星際基地。男孩們一邊探索廣場上的每一個星球，一邊磨練武藝、打造武器。

隨著尤達大師跟絕地武士們的擴張，女孩們的既有領土逐漸萎縮，當女孩們發現的時候，他們已經只剩下整個星系邊緣的一個星球了。這種行為當然觸犯了女王的權威，她大搖大擺地走近絕地武士最主要的基地，從容地爬上去，宣布：「我佔領了這個基地！」

剛好在附近巡邏的一位絕地武士發現了女王的行動，趕緊發出警報：「大師！大師！我們的基地被佔領了！」一傳十十傳百，出門在外的大師帶領著絕地武士趕回來，包圍了基地。

被包圍的女王其實沒有表面上那麼無所畏懼，眼前這些傢伙都不是她君權所能徹底控制之人。雖然如此，女王仍舊不是好惹的，她低著頭一言不發，偷眼看著這些男孩的反應。以我對她的瞭解，她大概正飛快轉著腦子，排練各種應對進退的劇本。

大師看著女王，女王低著頭。扮演大師的男孩笑瞇瞇地抓了抓頭，每一個絕地武士都笑瞇瞇地等大師的決定，女王略顯緊張地低著頭。

大師笑瞇著眼說：「走吧，來去巡邏。」絕地武士笑瞇瞇地呼嘯而去。

男孩們的「離開」並不是放棄了這個基地，而是跳出了女王設定的規則（服從或反抗）——證據是男孩子們笑瞇瞇的神情——他們修改了遊戲的規則，把基地的條件放寬，不再侷限於那些裝置。

女王是試圖讓這些男孩服從於她的，她甚至預料到將會遭致抵抗，而（緊張地）準備好跟這些人展開一番爭奪。但女王所預期的全都沒有出現，這些男孩既沒有服從她（將領地獻給她），卻也沒有抵抗她。男孩們拒絕被統治，但也拒絕了一場戰爭。

我一邊訝異於男孩們的行動，一邊好奇女王接下來的反應。

我看見她坐在上面好一會兒，像是在花時間弄懂剛才發生了什麼事。然後她從剛「佔領」的基地上爬下來，也放下了這個爭奪的劇本。

兩軍對陣，緊張局勢一觸即發，卻一下子有了這麼大的轉折，本來準備好要大戰一場的女王一下子鬆懈下來，離開了沒有敵人的戰場，回到她的子民之中。

這一群男孩有一個共同的特質，這個特質很可能是在不虞匱乏的成長經歷中累積出來的。他們生理上的需求幾乎總是被滿足，很少被成人規定，譬如說，他們大多能夠隨心所欲地吃糖；而他們心理上的需要也幾乎總是被關注，像是很少會被打罵或威脅，主要照顧者也時常在孩子有需求衝突時，與孩子展開協商。

這些的男孩們用一種不常見的方式化解了一場不必要的衝突。我猜想，是不是因為他們幾乎不缺什麼，所以也幾乎不爭什麼呢？

不過，這群孩子雖然在跟同儕互動時不太爭奪什麼，但仍然有與人激烈爭奪的時候，那就是跟主要照顧者（通常是媽媽）交手的時候。只是這又是另一個話題了。

照片來源：盧駿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