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7-26|閱讀時間 ‧ 約 11 分鐘

假面天國【19】 6月12日 AM 09:09 假面天國

某家早報頭條新聞披露了廖遠志妻子的小兒科診所照片之後,所有電子媒體SNG車,如同嗅到腥味的鯊魚群,立刻聚攏過來,當然也包括林小恕與吳天才在內。

 

診所拉下鐵門,似乎不打算營業。位於診所兩側的連鎖冷飲店和機車行,反而成為媒體麥克風圍攻的目標。

 

機車行老闆穿著無袖背心受訪,表示小兒科診所女醫師很和氣,平常做人不錯,但是不清楚夫妻感情好不好。

 

連鎖冷飲店的店長戴著棒球帽,刻意站在「夏日限定冷霜凍飲」的主打商品立牌前方受訪,說他們也很驚訝,隔壁的小兒科醫師竟然跟熱門新聞事件有關。

 

一些不清楚小兒科診所臨時休診,帶著小孩來看病的父母也被媒體陣仗嚇到了,麥克風同樣沒有放過他們,其中也有發高燒的孩子不耐推擠大聲哭鬧,整個場面呈現失序暴走的混亂狀態,但是這畫面非常符合這則新聞的處理原則;原則不曉得是怎樣定義,總之,多數人都這麼做,也就沒辦法自命清高了。

 

全都是無關痛癢的對話,記者只會問「女醫師看起來人怎麼樣?」而受訪者也只是回答「個性很好,很客氣」,這類互動模式已經成為新聞採訪的常態,只要採訪不到當事者,就一定要圍繞周邊人物製造一些場邊花絮,這在同業之間也不算什麼丟臉的事情,即使拿著麥克風的林小恕跟扛著攝影機的吳天才都在內心嘀咕,但是為了SNG畫面,就算覺得無趣,還是必須咬牙攪和下去。

 

採訪中心主任已經來電指示,因為這天的新聞題材太「乾」了,命令他們必須繼續守住小兒科診所現場,至少在午間新聞之前都不能撤機,而且每個小時都必須連線。

 

高溫,悶熱,可是所有駐守現場的媒體記者都霸住騎樓,誰也不願意先撤退。這種與不出面的受訪者之間無止境的集體對峙,對這些經常跑現場的記者來說,早就習以為常了,他們之間甚至存在一種默契,沒有先後順序的輪值,也不用刻意猜拳決定,有時候甚至只是眼神暗示,總之,誰都逃不掉──都必須輪流去按受訪者的電鈴,輪流被驅離咒罵──只要對講機傳出一點聲響就是生機,所有麥克風就會像磁鐵一樣,全部被聲音吸進去,再因為被指責咒罵或切斷對講機的喀擦聲,一哄而散。這已經是駐守現場的遊戲之一了。

 

原本該習以為常的集體遊戲,可是這次的感覺特別奇怪,林小恕一直覺得心臟的地方有種類似被鐵湯匙刮來刮去的刺痛感,說不上來,那是什麼情緒,總之,不是太舒服。

 

吳天才已經開始喝這個上午的第二杯綠茶冷霜凍飲了,全身還是不斷冒汗,可是心底卻有一股莫名的寒意,並不是冷霜凍飲的關係,而是厭倦與失落,對於自己無力處理的局面,衍生出一種渾身不自在的罪惡感。

 

突然,口袋裡的手機響了。

 

「請問,是吳天才先生嗎?」

 

「是,請問哪位?」

 

「我是廖遠志,我們見過面,也通過電話,記得嗎?」

 

冰冷的凍飲恰好滑入腸道,這通來電的聲音聽起來好鎮定,隱約還有不在意生死的決心和豁達,但那回聲卻又像陰間來電,吳天才感覺自己的身體在剎那之間墜入冰窖,急凍之後,暫時失去溫度。

 

這聲音,好熟悉,到底是什麼時候聽過的呢?吳天才非常懊惱,直覺自己的腦袋沒辦法像電腦一樣,輸入聲音,比對聲紋,立刻顯示符合條件的發話者,不應該這樣嗎?為什麼自己的腦袋沒有配備這套應用程式?

 

但「廖遠志」這三個字,隨即讓吳天才冰封的身體找到一點高溫突破,應該是那個「廖遠志」吧,跟「潘心蓮」成為同一組關鍵字的名字,可是,廖遠志為何知道自己的手機號碼?又為何說,他們見過面,也通過電話呢?

 

話筒另一頭的人,似乎正在對吳天才的沈默進行倒數,吳天才聽到這位自稱廖遠志的男人沈重的呼吸鼻息,其中有兩度,男子似乎提氣打算出聲,卻又立刻縮回,欲言又止的樣子。

 

「廖先生,我們見過面?通過電話嗎?我怎麼沒印象。」吳天才一邊想辦法穩定自己的情緒,一邊對著身旁的林小恕豎起食指畫圈圈,這是他們之間關於重要來電的暗號。

 

「哦,不好意思,可能你根本沒注意,就算注意到,以為是無關緊要的事情,不必放在心頭,就忘了。總之,旅館火災那天,我們見過面,我就站在你身旁,也就是旅館對面的紅磚道,小學圍牆邊,當時,我一直盯著你的公司識別證,也就在那個時候知道你的名字,當天下午,我還打過手機確認這個號碼……我這麼說,你應該有印象吧?」

 

廖遠志的敘述非常明確清晰,吳天才立刻回想起來,火災當天下午,確實有一通未顯示號碼的來電,至於,那個五官深邃,類似日本明星阿部寬的男人面孔,也隨即從記憶甬道奔跑而來。

 

沒錯,那個長相類似阿部寬的男人,曾經在火災現場對面的小學紅磚道上,盯著他的公司識別證看,嘴裡還唸唸有詞,他一定是強記下來,再透過電視台或其他管道,用任何方法打聽到他的手機號碼。所以,自己已經被幸運之神選上了,喔,不對,是被行蹤成謎生死不明的廖遠志選上了。

 

「廖先生,你還好嗎?還有潘心蓮小姐?她也還好嗎?」

 

電話那一頭,傳來「土窯雞,蒜頭雞」的叫賣聲。

 

「很不好,非常不好……這種新聞媒體跟收視群眾聯手的集體追殺,比任何一種型式的暴力都要恐怖……」廖遠志的聲音背景裡,除了叫賣聲,還有清晰的學校上下課鐘聲,和便利商店自動門開啟的叮咚聲。

 

「吳天才先生,我們算是有緣,也許你不覺得這種緣分有什麼好拿出來套交情的,但是對我來說,已經沒別的選擇了。我想提出交易條件,當然,你也可以拒絕,選擇跟收視群眾繼續追殺下去,呵,我知道這種集體追殺會出現集體弱智現象,以前我也很沈迷,也犯過同樣的錯誤,對他人的生死品頭論足,可是,當自己變成被追殺的目標之後,才知道這種追殺真的會出人命。說真的,已經這麼多天了,不要說你們很累,我也很辛苦,不如這樣,我給你一個獨家,馬上帶著你的攝影機跟採訪搭檔,最好是SNG車也一起過來……嗯,我不是太清楚電視台的作業,總之,請你們立刻前往淡水,通往漁人碼頭的方向,會先經過一家門口有大榕樹的海鮮餐廳,然後會看到一家幼稚園,就從幼稚園旁邊的路口轉進來,有一小段靠海的堤防缺口,稍微繞一下就知道,要不然,問問附近居民應該也知道,如果一切順利的話,在你們抵達之前,應該就會有目擊者了……」

 

「應該會有目擊者?等等,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總之,事情總要做個爽快而無害的了斷,就某種程度來說,也許是利用了你們,可是我們也被利用了好幾天,很難說,誰比較對,或誰做錯了什麼……但是再拖下去,大家都沒有力氣也沒有耐力了,至少對我們來說,躲藏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之前我們或許做了愚蠢的事,想要藉由集體追殺與集體弱智來操控一切,可是愚蠢並不是我們的初衷,至少在決定的當下,並沒有察覺愚蠢的跡象……唉,我到底在說什麼啊,總之,你們快來吧,要不然,就來不及了。總是個獨家啊,作為互相利用的報償與代價,這是我們目前可以想到的,最好的方法……」

 

沒等吳天才繼續提問,電話就掛斷了,沒有來電顯示,應該又是一個便利店門口的公用電話吧!

 

吳天才感覺這是一通求救電話,尤其廖遠志說出「應該就會有目擊者了」這種負氣又絕望的字句,無論如何,都不太妙。

 

立刻跟林小恕低聲耳語,把剛剛的電話內容簡短轉述一遍,因為周圍的同業在這種時刻對於任何風吹草動都會起疑心,所以吳天才先一個人偷偷移動到SNG工程車旁邊,把事情小聲交代下去,再沿著騎樓另一側離開,等他小跑步來到自己停放在路邊的座車時,林小恕已經從後面跟上來了,看起來,林小恕的傻妹靈魂早就抽離,在這個關鍵時刻也徹底振作起來,非常機伶的模樣。

 

淡水河面波光粼粼,鮮紅色關渡大橋在烈日底下顯得刺眼。林小恕毫無欣賞風景的興致,她跟吳天才說,有種不祥的預感。

 

「如果以悲劇收場,我一定會愧疚一輩子,明明可以阻止啊,為什麼一點辦法都沒有……」林小恕非常緊張,一直咬著指甲,聲音還有些顫抖。

 

為了不引起那群包圍小兒科診所待命的同業注意,電視台決定另外調派SNG車前來配合,反正,SNG車多的是,尤其這種獨家,誰不想要第一手呢?

 

經過那位自稱是廖遠志的男子提及的海鮮餐廳之後,果然看到路口一個顯眼的幼稚園招牌,吳天才立即將車子左轉,往河岸的方向駛去,隨即看到一小段河堤缺口。堤岸上面已經聚集不少民眾,他立刻停下車子,還來不及熄火,就立刻開門,扛著攝影機往前衝,林小恕則是拿著麥克風緊跟在後,淡水風大,風聲簌簌,彷彿是什麼應景的悲涼音效。

 

有位釣客看到攝影機跟電視台麥克風,以及後方跟著靠近的SNG車,隨即指著水面大叫,指稱幾分鐘之前,有車子高速直衝墜入河口。

 

除了岸邊喧鬧的群眾,河面其實看不到什麼車輛高速俯衝的波紋與證據,倒是岸邊遺留一個黑色皮質公事包,和一個熱帶島嶼風的鮮豔大提包,彼此依偎著,像一對殉情的戀人。

 

現場已經有人撥打手機向警方報案,有一位穿著制服,類似海巡署的替代役男,正在檢查黑色皮質公事包與熱帶島嶼風的鮮豔大提包。吳天才扛著攝影機靠過去,發現黑色皮質公事包裡面,有一本「廖遠志」的護照跟電腦列印的電子機票,至於熱帶島嶼風的鮮豔大提包裡面,有一本「山田茜」的小說《她和她的生存之道》,以及「潘心蓮」的健保卡與機車駕照。

 

一位穿著橫條紋背心的釣客叼著香菸說,事情發生得太快,距離他的位置也很遠,車子衝入海中,濺起很大的水花,還發出很大的聲響,目測大概是銀色或白色的休旅車,總之是淺色系的,至於車牌,開什麼玩笑,那麼遠,怎麼看得清楚。

 

警方抵達之前,事故現場由那位海巡署替代役男維持秩序,獨家畫面已經傳送回去,不久之後,嗜血的其他電子媒體SNG車就會聞到腥味,急速靠近這一處看起來沒什麼特別的堤岸,當這裡成為新聞現場之後,也許賣冰和烤香腸的小販也會聚集過來,而圍觀的百姓群眾,也將成為媒體謀殺的共犯。

 

雖然搶到獨家,但是林小恕跟吳天才都沒有任何雀躍的成就感。

 

「他們逃過火災,卻被迫跳海……」林小恕這個傻妹,看著淡水河面,聲音哽咽,快要哭了。她覺得全身毛細孔好像被數千數萬根細針攻擊,刺痛,發麻,但是那疼痛只能忍下來,沒辦法大聲哀嚎。

 

「為什麼我有一種感覺,是大家把他們逼死的,而我們兩個人,似乎是頭號幫兇……原本他們可以默默的,從這個世界消失,慢慢被遺忘的啊……」吳天才掏出口袋裡的香菸,卻摸不到打火機,要是小梁在身邊,也許能沖淡不斷湧上來的惆悵。

 

林小恕真的哭了,一邊抽搐,一邊斷斷續續地,彷彿小孩哭訴委屈那樣喃喃自語,「對啊,如果不是幸運之神選上我們,如果不是那麼多巧合都被我們遇到了,如果不是把他們兩個人推到所有觀眾前面,他們可以不要跳海啊……」

 

 

18◄⬛►20

 

 

 


【米果的小說出租店】

編輯:宅編 

分享至
成為作者繼續創作的動力吧!
© 2024 vocus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