腦寮古道是由石頭砌成,雜草、青苔從隙縫中奮力長出,在樹蔭下有著可愛的顏色,頗發人思古之幽情。但〈冬〉文裡說,這些石階是市政府新鋪而成,與傳統工法已然不同,也沒留下過去殘跡。這份懷古之感,竟是被迎合當代想像的贗品所煽動。
他是攝影助理,有時需要扛著沉重的器材到處跑,確實比我更需要體力。其實年輕時,我也不明白體力的重要,或是說,知道與實際體驗實在是天差地遠,到了這把年紀,體力不足的壞處已經難以無視。如果讀者諸君走這段古道,覺得毫不困難,輕鬆自在,那並不是因為我用了誇飾,單純只是反映我的體能狀況缺乏管理。
不久,左側伸展出一條岔路,路標上寫著往錦興煤礦通風口。在岔路前,更引人注目的是右方的墓地。那不是隨便立的墓碑,構造相當完整,看來是鄭家夫妻合葬之墓,碑上寫著堂號「滎陽」。阿成忽然說:「不知道是不是平埔族。」
為何說是平埔族?我意外地問。阿成說,他忘了是「滎陽」還是「榮陽」,總之,其中一個是漢化平埔族用的堂號,為了跟漢人區分,刻意用不一樣的字。我恍然大悟,想起先前確實看過類似主題的文章──屏東萬巒鄉有個赤山村,村裡文化特徵看似大量閩客混雜,卻有微妙不同,像伯公數量太多、五營擺放方位錯誤等等。作者認為,其實村裡更多是平埔族人,這或許是平埔族在漢化過程中的抵抗,雖不得不偽裝成漢人,卻又不服,因此在模仿漢人文化特徵之餘,刻意「不這麼到味」。
平埔族在歷史上的認同困境,確實是一大問題,相關專文亦不難取得,但與這條腦寮古道上的事,關係不大。因為漢人用的堂號正是「滎陽」,這裡的滎陽鄭氏,並非平埔族人。
民國四十五年初,南港閒人王列盟君,承租業於本區成立「錦興煤礦股份有限公司」,始其煤產大業。 本礦區幅員五十公頃,礦脈深約三百公尺,東西走向各約兩百五十公尺,日產礦煤三十噸,供焦炭窯提煉焦炭,以應民生所需,迄五十九年中停產,十數年間為本地三十餘戶家庭生計之所繫,朔往追昔徒留餘風,物換星移煤業凋零,今餘通風口一處,但留後人休憩追思。 民國九十一年七月
五十公頃以煤坑來說算不算大,我毫無概念,但看到這個通風口,我不禁想,煤坑入口想必不遠,說不定能找到遺跡──現在想想,那時起的探險之心,是有些太傲慢。後來,我跟阿成在舊莊路上真的找到錦興煤坑的舊事務所,只剩斷壁殘垣,樹木幾乎取代原先的屋頂,沉沉壓在上面,就像山伸出碩大的手掌,安慰小孩般地放上事務所背脊。沿著荒廢的樓梯上行,很快就到了極限,路都被膝蓋高度的雜草堙沒,若要前進,恐怕還得拿把開山刀。我畢竟是城市人,這份探險之心,事到臨頭就退縮了,因此我們終究沒找到廢棄的坑口,既不知是否依舊存在,也不知保留到什麼程度。或許,能用以紀念錦興煤礦的,真的僅存那不到三十公分的通風口。
(三)
回古道繼續上行,不久視野便開闊起來,隔著大坑溪,對面山色一覽無遺。左手邊有座鄭家的墓地(這是另一座),看這地勢,我猜是風水寶地,雖然我對風水一竅不通,但古道走到此,景色忽開,墓碑還倚著一塊難以無視的高大磐石。但墓地不是重點,先擱下不談,墓地對面有間小小石板廟,那應該就是此行目標:〈冬〉文中提到收著魔神仔的有應公廟。
老實說,就算是抵受著春暖花開時節的和煦陽光,我還是起了些雞皮疙瘩。
石板廟外型並不陰森。小巧精緻,有著純樸之美。廟簷長滿了毛茸茸的青苔,像綠色的動物毛皮。落葉與藤蔓佈滿基座,從旁邊看,陽光難以照進的陰影處,有個小小圓盒──不知是香爐還是骨灰罈。這將裡頭狹小的空間與難以名狀的神異世界連繫起來。一想到魔神仔曾被封在裡頭,那陰影便彷彿有了生命,化為混沌的神秘攀爬而出。
其實根據〈冬〉文,有應公早已被居民遷至「下媽」處。這位「下媽」在哪,我並不清楚,不過,這座小廟應已無人祭祀,只餘空居。因此,我感到的恐懼並非什麼靈異體驗,只是自己嚇自己罷了。
撇開背後晦暗的傳奇,這實在是很適合出現在日本動畫電影裡的風景,我甚至能想像那個構圖:杳無人蹤的山林裡,靜靜佇立著的石頭小廟,斑駁石板象徵著古老的痕跡,沒有寫著某某宮的匾額、沒有刻字、沒有任何可供辨識的紀錄,什麼都沒有,誰也不知祭祀著什麼,除了口傳的記憶……
當然,這只是無聊過客自以為是的幻想。對當地人來說,這座廟是更加真實,甚至堪稱現實的;據說大家樂盛行時,這間小廟可是香火不斷,靈驗非凡,求明牌者,絡繹不絕。真難想像這狹窄古道上也能人滿為患,也辛苦隔壁鄭家墓地裡的列祖列宗了,要是因此遭到打擾,還真是無妄之災。
再上去幾步是整片茶園。開頭提到那讓我嚇壞的景色,便是在此。茶園內,數以百計的蝴蝶猛然躍入眼中!要是我年輕個十幾歲,還是傷春悲秋的中文系學生,或許會對著此情此景吟詩作對一番,但現在已沒有迎合這份異樣光景的雅致……是的,異樣。對此我很難興起歌詠之情。
徐志摩說「數大便是美」,那也是有節制的,要不然,就是徐志摩沒有密集恐懼症。就算蝴蝶再怎麼斑斕絢麗,當牠們像螞蟻那樣密密麻麻,甚至能透過牠們看到風的形狀,像暴風中的雨能掀起重重帷幕──這裡則是蝴蝶的帷幕──我覺得那已不是「蓬勃」就能形容的生命力,簡直像春天得到實體,從虛空跨足而來,囂張地坐鎮茶園,玩弄權杖。不得不說,比起視覺上的愉悅,我更感到毛骨悚然,畢竟,且不論看似無害的蝶翼,蝴蝶的真面目就是有著柔軟蜷曲身體的蟲豸,小時候製作蝴蝶標本,曾看著蝴蝶黑色的身體在我捏著的薄薄翅膀下掙扎蠕動,此後,我對關於蝴蝶的修辭便有所保留。
無論如何,真的太多了。雖然聽過「春天是生命力的季節」這種說法,親眼見到,我卻感到驚恐。或許這就是城市人的小題大作吧。
茶園兩側又有墳墓,當真是與墓塚相臨的古道。其中一座仍是鄭家墓地,另一座則是魏家的,應該便是〈冬〉文中的「魏靜時墓舊址」。高處農地裡,一名老婦頭戴斗笠,手拿鐮刀,砍著竹子。這片春意過濃的茶園,總算有了些生活感。她問我們是不是來爬山,那時我與阿成正在尋找〈冬〉文中的石頭公,苦尋不得,便向她請教,但說到石頭公,她也不清楚,還以為我們是在問前面的有應公廟,就說那是古早時前人來這裡開墾撿到屍骨,為了祭祀無主孤魂所建。她也提到下媽,證明剛才的有應公廟確實是〈冬〉文中的那座。這些話,因為我臺語不輪轉,是聽得一知半解,再向阿成求證後的結果。
(四)
「老鷹!」穿過茶園上行,阿成忽然驚喜地指著某處,按下快門。
我一看,樹上果然盤踞著巨鷹,因為太過壯碩,片刻間沒認出來,定睛細看後,不禁為其掠食禽類的氣魄所折服,也興起意想不到的感動;這趟旅行,最初畢竟是為了追尋魔神仔的線索,但看看這巨鷹,看看環繞我們的山勢,回過神來,野生的力量有如鐘聲迴響在曲折的山谷間,這股生命力與春天如出一轍,卻更加深沉,無所不在,而我光追逐魔神仔,竟差點錯過這些風景!
巨鷹張開翅膀而起,只餘樹枝顫動,溫和的風穿過重重遠山而來,彷彿也帶著遠方的氣息與聲音。我們停佇片刻,繼續前進。
來到茶園上方,有棟紅磚砌成的連棟宅邸,磚上斑駁變色的痕跡,本身便是歲月的化身。不過,屋頂瓦片已全部換掉,成了僅具功能、缺乏美觀的鐵皮。側面牆邊滿滿的生活用品,瓦斯筒、洗手檯、外接的電線與水錶,甚至有晾著的內衣褲,顯然有人生活其中。事實上,這正是數十年前的舉行包種茶講習會的講習所!日治時代,為了學包種茶,全臺灣的茶農都會來此研討,是真正具有歷史意義的時代遺物。幸運的是,還是活著的時代遺物。
如果沒人住在裡面,或許就會變成廢墟殘骸,我已見過太多類似的例子。從這個角度看,就算屋頂變成了鐵皮,也還算是好運。阿成說,要維護那些瓦片,對一般人來說相當昂貴,他舉親身體驗為例,現在我忘了切確的數字,只記得當時是這麼想的:是我的話,也會換成鐵皮。
腦寮古道的石階部分,到此告一段落。再上去便是水泥地面。但這趟旅程還沒結束,前方還有「臺茶之父」魏靜時的故居。這位在臺灣茶葉史上舉足輕重的人,前文已提及,在此便不重述了。我們經過指向「土庫丘」的路標,繼續上行,忽然間,兇狠的吠叫聲鋪天漫地湧來,只見一頭黑犬被鍊子拴住,鐵鍊發出硄啷硄啷的聲音,要不是被拉住,牠恐怕已直接撲來!即使如此,牠也不斷掙扎,齜牙咧嘴,氣勢驚人。
雖不知是不是虛張聲勢,至少我們是猶豫了,最後保持著距離繞開牠,吠叫聲不絕於耳。阿成說像瘋狗,我也有同感,但這就是牠的職責吧!身為看門犬,牠可說完美地將天性與任務結合在一起,這或許可以說明為何希臘神話的地獄看門犬刻耳柏洛斯有五十個頭。一個頭就受不了了,五十個頭一齊狂吠,誰還想接近?
通過這隻看門犬的典範,不遠處有座木製亭子,對面,魏靜時故居沉睡於此──不得不說,是有些讓人感到失望的。
故居完全荒廢了。別說紀念性質,甚至看不出與魏靜時有何關係,雖然亭前立了個小牌介紹魏靜時,也沒提到這小屋是其故居。土牆外,「南港包種茶示範戶」的牌子立在那邊,卻連它也被雜草、藤蔓覆蓋。比起半山腰的茶葉講習所,這裡根本談不上「保存」。
諷刺的是,這簡直就是當今南港包種茶的名譽寫照。雖然臺灣包種茶源於南港,現在卻被一般人遺忘,魏靜時、王水錦的名字,也堙滅在歷史中,像這間讀不出多少歷史意義的廢屋。我在網路上看,明明南港區政府頗有主打桂花、茶葉等產業的打算,但在這個主題性計畫中,難道不該將「臺茶之父」魏靜時列入脈絡嗎?任由如此重要的地景荒廢,真是匪夷所思!
當然,事情變成如此,或許有什麼環節是我這個外人未能理解的,但要說只是單純被政府遺漏,我也不會感到意外。
(五)
腦寮古道的終點便是魏靜時故居。這段只有兩公里多的古道,大抵風光如前所記。但南港大坑還有另一處與魔神仔有關之處,這是根據高燈立先生的另一篇文章〈南港大坑 人文、景觀兼具〉。在灰窯產業道路上,有個叫「魔神仔硿」之處。
這個「灰窯產業道路」,我猜便是連接南港與石碇的北32鄉道,魔神仔硿在哪個區段,雖有大概猜測,卻無法肯定。先說結論──最後我們沒有找到魔神仔硿。不過這趟探索之旅,尚未結束,將來若找到確定的位置,會馬上撰文補充。
我跟阿成尋訪的過程中,沿著北32鄉道往石碇方向。一路上,各姓祖墳林立,從衛星照片看,深山裡還有個亂葬崗。且不論有沒有魔神仔,至少看到這麼多墳墓,我已有些不安。後來,我跟作家朋友楊若慈提到此事,她意味深長地說,生活經驗不同,真的會培養出迥異的態度。對她而言,墳場墓地根本不算什麼!掃墓時早看慣了,他們還會在墓碑上切西瓜──借用旁邊的墓碑,絕不弄髒自己家的──真是文化衝擊。不過這段活靈活現的經驗分享,對當時的我來說,是有些遲了。總之,因推測魔神仔硿是從山間小路上去,一直找不到適當入口的我們,最後在灰窯觀景亭邊找到深入山林的小路,決定前往探索。
這條路顯然經過整理。走沒多久,我們發現一棟廢屋,上面還掛著倒懸的門牌:282巷22號。奇怪的是,屋子是荒廢的,前面的菜園卻顯然有誰耕作。我忘了為什麼,那時阿成提到某些將原住民稱為「番仔」的平埔族,具體的故事我也忘了,但接下來我們聊的話題,可算是繼承這段對話。
撥開垂擋在前的樹枝前行,我們聊起「堂號」背後的可怕之處。阿成說,堂號根本就是抹除地方文化的統治技倆,只要是某個堂號的,無論實際上發生什麼事,最後他們都只記得單一版本。就像彭城堂,就一定追溯到西漢皇族,但無論起源為何,接下來一定有千奇百怪的「自己的故事」,在堂號營造的共同想像中,這些故事是缺席的,更別說其實只是自稱某某堂的,自願走進共同的虛構體系──自身歷史就被謀殺了。
我同意阿成的看法。先前我也在某些場合說過,「中華文化」這個想像,其實是危險的。在某些人口中,「中華文化」具有強烈的排他性與獨佔性,但這不符合歷史事實,文化從來都是多元複合,沒有誰可以獨佔的。本來可以很豐富的文化,在某些掌權者有目的的「正統」下,變得單一而霸道。於是,滿口文化的人對文化傷害最深,這也算是歷史上的諷刺了。
這條山路走到最後,真相大白,原來又是通往祖墳!也難怪有人在維護了。走到墓旁一看,居然還是滎陽堂鄭家,到底鄭家在這一帶有多少墳墓?但巧的是,剛剛就在跟阿成聊「堂號」問題,因此看著碑上碩大的「滎陽」,我不禁想,這麼多墓,全都是「滎楊堂」,全都有著單一的源頭,無論真相如何,我已在不知不覺中將他們當成同一家的人了。還有「榮陽」,融入漢人之餘悄悄抵抗的平埔族,他們也在虛構的同一體系下──對這些長眠於此的人,我忽然興起一個不知是否妥當的問題。
你們是誰?你們的故事是什麼?
當然,我沒有資格與立場問這種問題。說到底,這不過是無聊過客的自以為是罷了。
南港大坑之行,差不多告一段落。不過地方的故事,一定有地方自己的版本,我提供的版本,只是眾多版本之一;在此,我想給一個多餘的建議──各位讀者諸君,若想要追尋我們的腳步,請您也懷著尋找自己版本的打算吧!如此一來,那才會是屬於您的旅程,這篇微不足道的記錄不過是花間風景……可不是旅程的終點。「僅供參考」雖是蛇足,但作為本文的結尾,或許還是有些意義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