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陳大中
林小恕接到臨時任務的指派電話時,其實才剛剛回到住處,開始卸妝,準備洗澡就寢。
前一晚跟同事去林森北路六條通吃燒烤,後來又跑到雙城街PUB喝酒,類似這種糜爛的聚會模式,其實跟昂貴的心靈課程同具療效,酒精助燃之下,情緒一下子湧上來,簡直是火力全開,一發不可收拾。工作幾年下來,已經習慣這種以酒精濃度來滋潤職場人際關係的交往模式了,如果可以集體發牢騷,講主管壞話,那才叫做同事情誼。
也不曉得混到多晚,感覺再撐下去就要天亮了,才昏昏沈沈搭乘同事便車返回市郊頂樓加蓋的租屋處,站在公寓大門前,費了好大功夫才找到鑰匙開門。
拖著蹣跚腳步,吃力爬上頂樓,開燈,坐在鏡子前方,頭很痛,太陽穴如同瀕臨爆炸的煤氣桶,林小恕感覺整顆頭顱以每兩秒腫脹一次再收縮再腫脹的節奏,正在荼毒自己的意識。偏偏這天使用的又是很難卸掉的睫毛膏,只能忍住嘔吐感,用特殊卸妝油揉搓僵硬黏手的睫毛,再小心用卸妝棉裹住睫毛,輕輕往下拉,卸妝棉浮現一條一條黑色污漬,彷彿什麼死去的昆蟲觸鬚留下的印記。
眼皮很重,再加上卸妝油滲入眼睛的化學刺痛感,已經快要失去耐性了,只能用足丹田的力氣大叫一聲,那聲音聽起來像土製炸彈爆裂,連自己都嚇了一跳。
林小恕,私立大學大眾傳播系畢業,有線新聞頻道記者第二年,因為SNG現場連線報導常常出錯,遇到緊急狀況又容易辭窮吃螺絲,說出不得體的話,不但在內部會議被好幾位主播點名要求檢討,網路Youtube甚至可以找到她出錯的畫面,她自己根本沒有勇氣連結觀看,不過聽同事說,點閱數早就破了十萬。
老是發生這種錯誤,林小恕也很懊惱,犯錯不是她的本意,一旦次數頻繁,難免讓外人覺得這傢伙如果不是資質不好就是不受教。她很清楚自己根本不具備處理現場連線的才能,不過新聞部主管認為她長相甜美,有觀眾緣,經過現場連線的磨練之後,有朝一日也許能坐上主播台,因此幾度要求她穿迷你短裙去球場跑職棒賽事,但跑過一場總冠軍賽之後就爆發簽賭案,職棒不但減隊還陷入寒冬,票房悽慘收視率不振,那條線也就放棄了。而當初允諾要讓她坐上主播台的主管突然因為某件新聞疏失被迫負責下台,她就陷在SNG連線的地獄中,有時候去跑政治新聞,有時候又被抓去跑社會新聞,或是莫名其妙變成機動組,高不成低不就,成為主播群的眼中釘。
人生也許就這樣陷落到地獄最底層,因為他人錯誤的決策導致自己再如何盡力也無法收拾的窘境,林小恕除了抱怨之外,好像也沒有足夠的能力去改變什麼,畢竟,除了幹記者這行,根本沒想過還能換什麼職業,外頭景氣這麼差,記者薪水至少還能餬口,「忍辱偷生」吧,她能想到的,就只有這四個字。
林小恕盯著髒污的卸妝棉,重複想起這兩年之間的職場委屈,當手機響起的時候,她突然有股衝動,想把手機電池抽出來,然後助跑幾公尺,打開窗,將手機拋出窗外,跟手機另一頭的世界徹底切割,爽快做個了斷。
可惜那微弱的悲壯企圖僅僅出現幾秒鐘,她仍舊接聽電話,因為她還沒有想好衝動之後該如何善後,只好先讓個性裡的膽怯出場應戰。她很清楚自己的弱點,也只能認命。
打電話來交代支援任務的,是經常跟她搭配的攝影同事,吳天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