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年前的今天(嚴格說起來,美國比我們慢了一天)是美國小說家法蘭西斯・史考特・費茲傑羅(Francis Scott Key Fitzgerald,1896年9月24日-1940年12月21日)的生日。除了文學愛好者不能不知道的《大亨小傳》以外,與妻子澤爾達・塞爾(Zelda Sayre,1900年7月24日-1948年3月10日)的愛情故事也廣為人知。
他一生為愛情所付出的才華、金錢與害死他的酒精,與他筆下的角色極為相近,也被後世評論家視為20世紀美國最重要的作家之一。直到現在,費氏的著作、故事依舊為人津津樂道,或以各種形式出現在不同的作品之中。例如伍迪・艾倫(Woody Allen)2011年執導的作品《午夜・巴黎》,劇中的小說家主角穿越時空而遇見了1920年代的海明威、費茲傑羅等影響當代的重要創作者們。這部電影啟發了一人出版社與逗點文創結社、南方家園文化於2012年啟動台灣出版界的「午夜巴黎」計劃,有計劃的翻譯1920年代的重要作品。
約25歲時的費茲傑羅。Photo source: Commons CC by 3.0
翻譯了《冬之夢:費茲傑羅短篇傑作選》、《富家子:費茲傑羅短篇傑作選2》、《夜未央:費茲傑羅經典小說新譯》的一人出版社社長劉霽,也為費氏的120歲冥誕寫下〈愛與被愛之間〉。讓我們舉起手中的威士忌,一邊祝他生日快樂,一邊閱讀他帶來的迷人故事。
撰文:劉霽(一人出版社社長)
飛蛾撲火,若飛蛾對自己的行為有意識,那或許是最淒美的悲劇了吧。
「要評斷一個人是否具備第一流的智慧,就是看其有沒有能力在心智中,同時秉有兩種互相對立的概念,而仍能保持正常運作。」這是史考特‧費茲傑羅在人生最低潮時所寫的自剖散文〈崩潰〉中所述,既是自負之詞,也是自我激勵,同時或許也道出了他一輩子痛苦掙扎的根源。
心智中隨時有兩種互相矛盾的概念並行,所激盪出的火花想必分外耀眼,若能好好掌控那火花,或許就會化為費茲傑羅筆下那華麗非凡、才氣橫溢的文句;但若無力掌控,那火花可能就將化為野火,吞噬自我,也灼傷身邊親近的人。這種既是天賦也是詛咒的矛盾特質將費茲傑羅的一生化為無止盡的派對,唯有不斷在情感與情緒的兩極間擺盪,才能完全激發他的才華,卻也在不知不覺間讓他心力交瘁。
而且費茲傑羅本人或許是最能洞悉這點的人,他可以清楚看見自身種種矛盾所碰撞出的火光,並將之引導至筆尖,於是他筆下的角色多半都具有各種雙重的面向,既純真又世故、既自信又自卑、既誠實又虛偽、既理想又虛無、既無私又自私、既愛人又需要被愛。
這些人物在他的妙筆下精準擺盪在兩極之間,在差池一步即粉身碎骨的情況下不偏不倚走到故事最後,往往落得既可悲可嘆又惹人憐惜的下場。在《大亨小傳》中,這種矛盾進一步被具體化為蓋茲比與尼克兩個主角,讓兩人的碰撞與相知相惜成為全書的張力;而在《夜未央》中,主人翁迪克‧戴佛更把這種矛盾帶向精神深處,身為精神科醫師他分析他人也分析自己,最後在救人與被救之間旁觀一切矛盾吞噬自己。
《大亨小傳》封面。photo source: 維基共享 CC by 3.0
而不管對費茲傑羅本身或他筆下的人物來說,勾起這一切矛盾的多半都是愛。許多人的印象中認為費茲傑羅就是愛情化身,筆下所寫的是詠嘆愛情偉大之作,但其實他與筆下角色們對愛的看法複雜許多,他們多半深陷於愛人與被愛這兩極所劃出的真空之間,卻對這真空地帶有著無比的執著。
若他們能完全的自愛,愛自己甚過任何人,或許可以傲然於世;若他們能毫不保留的癡情,為了所愛犧牲一切,甚至放棄自我,那或許也可成就愛情本身;若他們能取得平衡……嗯,那就能過正常生活了。但他們沒有辦法,他們擺盪在兩個極端,同時需要愛人也渴望被愛,所以《大亨小傳》中蓋茲比無法因為黛西願意跟他遠走高飛就滿足,他需要更多承諾;《夜未央》中的迪克‧戴佛更是讓愛與被愛在互相拉扯間變得模糊難辨:面對兩個女性,他都是先感受到被需要才進而愛上對方,而當對方不再需要他,他自身也隨之凋零。
對現實中的費茲傑羅本人來說,愛與被愛更是一種龐大而互相拉扯的力量:他愛身邊的人,也需要為身邊的人所愛,於是他不忍離開身邊人,卻也無度需索身邊人;他愛這個世界,同時也無法忍受這個世界不愛他,於是他盡力做個好人,並為不再受歡迎而自暴自棄。
這種在愛與被愛之間無止盡的擺盪讓不管任何意義的愛都無所著落,終究落得幻滅的下場,同時在過程中一點一滴耗盡了他與身邊所有人的心力。是故《大亨小傳》中的綠光是可望不可即的,不管下次游得再快,手伸得再長,那永遠也是觸碰不到的,畢竟矛盾的費茲傑羅無法不瞻前顧後,無法不在過去與未來之間,愛與被愛之間永恆徘徊。
而費茲傑羅自己有體認到這一點嗎?他自知內在矛盾激起的火花終會將自己焚燒殆盡嗎?
從他在《大亨小傳》中將自我分裂成兩個互相關照的角色,在《夜未央》中細細刻畫心理醫師看著自身從抱負遠大沉淪至孓然一身,身為全知的作者他想必是自知的。而這也讓他筆下或自身的悲劇更添一層迷人色彩:他們都是美麗的飛蛾,而且撲向火時是有意識的,儘管毀滅等在前方,他們仍義無反顧,沒有後退,沒有脫逃,自始至終心心念念的是愛而非恨,終究以生命在美國文學中畫下了短暫卻美麗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