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向台灣近幾年的現代詩,你會發現,三十歲左右的詩人,作品裡滿布絕望。
不過五、六年前,日常生活裡的瘡疤還不算是詩作經常處理的主題。即使是社會取向的作品,也不常是自嘲的、市井的、魯蛇的。今年三月,寫詩也畫畫的藝術家潘家欣,出版了版畫散文詩集《失語獸》,以幾乎一整本書的篇幅,去盛裝現實壓力對靈魂的磨損,氣若游絲地去控訴上班族的無可奈何。例如下面這篇〈吃屎〉:
「生活真是一坨屎。看著就像屎。
我戳戳淹至胸口的屎堆,裂縫中衝出幾頭色澤鮮亮的糞金龜,狂搖觸鬚,四下逃竄。我掰下一塊放進嘴裡,試著在腦中想像夏日乾草堆的甜美氣味,感覺那粗糙固體吸收了我過多的口水,在舌頭上慢慢溫熱、漂浮融化。」
生活既像屎,也令人想屎。對於無力的人生,就連反抗的力氣與慾望都失去了,只能一邊在舌頭上沾滿屎,一邊想著絕對不可能來臨的田園假期,欺騙自己正在吃著冰淇淋。
潘家欣《失語獸》書影。逗點文創結社提供。
詩集出版後,許多讀者共鳴著這樣的悲涼。三十歲上下的人全都過著同樣的日子:在生命中,你得把希望放下來。你看得見社會中的黑暗,但卻只能活在無力的狗日子裡。對世界抱持越多期待,越會彎折想死。
無力的自嘲是《失語獸》的特色,例如對社會的虛浮感到厭煩的〈香水〉以及〈山腳下的羚羊人〉,或者明白反抗無用,偷偷哭泣的〈影蠹〉和〈星星〉。明明是現實取向的作品,但就連控訴都幽微了。三十歲的世代是沒有話語權的,就像她在另一篇〈鴕鳥〉反諷的一樣,既然吃土了,就不如吃土到死吧。
這樣的觀照角度,顯然已不是特例。在臉書上,我們可以看見這樣黑色幽默的作品受到大量關注,甚且打破了詩作做為市場毒藥的魔咒。其實在五年前左右,崩世代、青年低薪的議題已相當引人注意,但這種創作現象並不是在當時就變得普遍,便證明了這不只是一種文藝潮流,而是社會的世代差異。現在,當代的年輕人已受過長時間的現實洗禮,不再相信那些奮鬥榮華的謊言。相對的,短篇幅的圖文作品以及詩,對於負能量的描繪,成為維繫彼此繼續苟活的網路。
在三年前,詩人沈嘉悅就在自己的第一本詩集《我想做一個有用的人》裡面,用許多篇章描寫了當代人想要變得有用,卻注定失敗的無力。他用側寫式的陳述語句,反諷社會對當代人的無情與不負責任,例如他將自己比喻為一塊里肌肉:「沒有別的東西/只是活著/但放了三十年/還能吃嗎」,或者在描述人的功能性的時候,他說:「一個不好看的人/就不是人了/它們跟其它東西的差別在於/可以看,很好看。心情愉快/偶爾偽裝得,體貼溫柔/或是可以提供某種利益/比如生產金錢,使你高潮」。
沈嘉悅《我想做一個有用的人》封面。逗點文創結社提供。
沈嘉悅的詩集在當時相當前衛。而在近幾年內,有越來越多詩人各自用諷刺、(偽)酸民、寓言的方式,去記述這黑色「鬼島」上的生活。書寫方式變得越來越多元,越來越幽微,很多時候也顯得越來越絕望。恰好,沈嘉悅也有一首名為〈吃大便〉的詩,講述社會只會關注眼前可見的災難,「至於難過的人/吃大便就可以了」。同樣的大便題材,到了潘家欣的〈吃屎〉,已經轉為人們在困境中苦中作樂的自嘲。
同樣的自嘲用語,同樣的苦痛主題,隨著時間過去而寫得越來細膩,所描寫的困境也越來越無能為力。許多讀者在網路上,在書店翻閱這樣的詩作,看著不同的詩人們說出自己心裡的話,明白自己不是一個人承受著這樣的掙扎。
我們看不見什麼大環境將會改變的契機。不繼續悲涼下去是不可能的。在這體驗著無能,現實令人無語的世代裡,這樣的作品將會繼續下去,無論是作者還是讀者,大概會越來越多吧。快樂很慢,吃屎比較快,這樣的書寫與閱讀,便是我們的戰鬥。
封面圖片:潘家欣版畫〈吃屎〉局部。逗點文創結社提供。
撰文:劉維人
編輯:陳大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