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2-05|閱讀時間 ‧ 約 16 分鐘

致十八歲的自己

這是一篇我拖欠了太久的文章。最初是對我的訂戶們,但後來、更重要地,是對我自己。

 

去年夏天,在〈文.溫德斯——我在旅途上〉影展我一共看了三部片,分別是重新再訪《欲望之翼》(Wings of Desire, 1987),第一次看《尋找小津》(Tokyo-Ga, 1985),還有終於見到思慕多年的《咫尺天涯》(Faraway, So Close!, 1993)。隨後我再次複習了《百萬大飯店》(The Million Dollar Hotel, 2000),準備寫一篇文章談談「我的溫德斯」,也兼談我對 U2 多年的情感。沒想到怎麼寫都不對。一篇三千多字的草稿,就這麼放著,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

 

然後是去年底,U2 發行了新專輯《Songs of Experience》。我的生命也隨之被切換到下一個樂章。認識 U2,一如我曾多次提及的,是在大學聯考後第二天,我和兩個國中同學去看《百萬大飯店》,這部片當初的賣點是巨星(梅爾.吉勃遜)加上命案之謎,沒想到一進場發現,是把編劇 Bono 對於邊緣小人物的凝視,以溫德斯的憂傷親近地串起來,再被 U2 的音樂氣質包圍。——但以上這些,距離「影評人」身份無數個光年遠的當時的我,當然不會曉得。我只記得那天看完,對片中的音樂念念不忘,那是一種淡然的哀傷,在心底縈繞。

 

於是我去查,得知配樂來自一個叫做 U2 的樂團。

 

那之後,在人生最真空的夏天,我買了他們的《The Best of 1980~1990》精選輯,拿回家的那天,我把 CD 放進書桌上陪我征戰了無數夜晚、無數道模擬考題的音響裡,第一首〈Pride (In the Name of Love)〉是一串火焰般嘹亮的吉他,第二首〈New Year’s Day〉的節奏快而且急切,搭配著歌聲,叫人心焦;但到了第三首〈With or Without You〉,前奏一下去,兩個八拍之後貝斯的低頻襲來,簡簡單單四個音階循環,像一股黑色浪潮,把我推向一個全新的世界。

 

那一刻,我永遠記得。我呆坐在位子上,從心口到胸腑,都被那個頻率震動了。心跳被挾持,血液在應和,腦袋卻是從來沒有的寧靜。我知道我發現了某種新東西,而這不是指音樂,是通往心裡一扇孤獨之門的甬道。那扇門背後,藏著也許這一生、都不會有人真正理解的,頂多只能被接近的一部份自己。它將讓我永遠地落單,但「他」也將永遠地陪伴我,不離不棄。

 

那首歌照亮那段路,而這樣的觸發,過去從未有過。

 

這是〈With or Without You〉我最喜歡的現場版本(專輯原版請聽這裏),2005 年 7月 21 日的米蘭演唱會,前奏和結尾的段落都非常長,餘韻十足。當天正是倫敦地鐵恐攻的兩週後、另一波爆炸行動未遂,這讓 Bono 在唱〈Miss Sarajevo〉前的序言裡呼籲:”we don’t become a monster in order to defeat the monster"。這也是為何,他在影片末尾穿上觀眾丟上來的倫敦地鐵T恤,表示聲援。

 

自此,穿透我的大學年歲到現在,每隔四五年 U2 出的新專輯,成為我生命段落的標記。對他們的音樂的愛,以及由之開枝散葉的、對其他藝術的感知,對這廣袤世界的認識,乃至於對其他人的關懷,都從根本處構成了現在的我。看待生命,看待時間,看待人情,還有或許更重要的、對活著的細瑣瞬間的疼惜和不想要忘記,都來自這裡。

 

也是那之後,我認識了文.溫德斯,他的天使低眉垂翼,在人世間聽著雜音,悲傷的嘆息和興奮的自言自語,交織著頑皮的小聰明,甚至是惡意,這些都是「生」的樣貌,是這世界活著的證明。人們總是在跟自己對話,但這不必然表示人人都是孤島,因為仔細聽,會發現多數時候他們/我們心裡的聲音,都是在疑惑著:「他(人)在想什麼?」

 

而這當中的錯位,那心有靈犀的不可得,造成生而為人的多少痛苦,但也帶來獨特性,讓自我得以一直成立。在《欲望之翼》和《咫尺天涯》裡,天使達米爾和卡西奧在人們的身旁傾聽,在客房裡,在圖書館中,在孕婦臨盆疾行的救護車上,祂們細聽凡人的心聲,只能旁觀不能介入,但聽得入迷,聽得津津有味。這樣好奇的眼光,正來自溫德斯自己。

 

在《欲望之翼》的前一年,溫德斯發表了《尋找小津》,這是一部以尋訪他心目中的大師小津安二郎為初衷,最後卻成了一篇東京遊記的紀錄片。他尋找小津世界的殘像,除了探望位於鎌倉的「無」之墓,也訪問了笠智眾(小津的一號男主角)和厚田雄春(小津的攝影師),但該片真正有趣的,是在那座逐漸西化、於我也有著特殊情感的大都會中,溫德斯的眼光被幾個奇特的景致吸引,彷彿足跡被時空的縫隙絆住了,一再停下來,不知不覺看得入迷。

 

  小津安二郎在鎌倉円覚寺的墓碑,僅刻有一個「無」字,墓上擺滿了前來祭拜的粉絲們帶來的清酒。
(攝於 2014 年 2 月 5 日)

 

他在柏青哥店裡,看著成排成列的西裝男用攜械性的眼神和手勢盯著小鋼珠,在代代木公園看穿皮衣的年輕人對西洋音樂彆腳地跳舞;他花好長好長的時間待(呆)在日本獨有的食物模型製造工廠,看那些幾可亂真的假麵、假壽司、假天婦羅被細緻地造出來;又花好長好長時間呆(待)在夜裡的高爾夫球揮竿練習場,看人們對著夜燈大作的空無揮汗。那些人擊打的,是生活的壓力與煩躁?還是對社經地位高昇的想望?而溫德斯看見的,是另一種專注的生命力?還是一個茫然的世代無從聚焦未來,只能藉由幻覺麻痺自己?

 

日後,在各式各樣的紀錄片裡,溫德斯總愛配上大量旁白,但是在此,他沒有多作詮釋,而這樣的旁觀和不評價,跟隔年的《欲望之翼》一脈相承。接著,從《欲望之翼》到《咫尺天涯》,他的天使更從疼惜世人,好奇他們的心聲,進一步生出對「活著」的嚮往。寧願放棄永恆,換取只此一次的生命血肉。

 

這在《欲望之翼》,是達米爾對馬戲團天使(空中飛人女孩)的傾心,為此祂落入凡間,去體驗愛的感受。到了《咫尺天涯》則是卡西奧的不忍心,無法旁觀少女的生命殞落,為了拯救她,自己也「下凡」了。然而卡西奧看到的人世,不若達米爾那樣溫暖美好,而是邊緣的,也在某種程度上模糊了善惡界線。這是在暗示:即使天使也不能看到世界的全貌,更遑論做出絕對的道德定奪吧?

 

那麼——我終於可以回題了——為什麼我對這部續集盼念已久?因為這部片的英文片名,就鑲嵌在我最心愛的 U2 作品之一:〈Stay (Faraway, So Close!)〉裡。那首歌,正是溫德斯在拍攝本片的時候,向 U2 邀來的贈禮。

 

〈Stay (faraway, so close!)〉我最喜歡的現場版,2001 年 6 月初的波士頓演唱會。
專輯原版,由文.溫德斯執導的mv請看這裡

 

彼時是1993年。那正是 U2 從八〇年代後期的全球爆紅,以帶著傳道者氣質的聲音吶喊著人權、反戰,從而擁抱「美國夢」,卻漸漸對名聲(fame)生出自我懷疑,於是退回歐陸,開始反思大眾媒體(電視)和消費主義,從而變出一個全新、面貌多變的自我的時刻。那樣的他們,和溫德斯看待圍牆倒塌後的柏林人的複雜心情,互相輝映,成了這首在語境上是守護、實則帶著悲觀和不忍的作品。

 

And if you listen, I can't call

And if you jump, you just might fall

And if you shout, I'll only hear you…

 

這首歌在《咫尺天涯》,出現在一場酒吧的戲,被當作低調的背景,伴隨塵囂。然而 Bono 在這個階段對化外之人(outcasts)的關懷,對「每個人都能出名十五分鐘」的年代的思考,和某種世界邊境氣氛的著迷,又繼續堆疊,最後降落在《百萬大飯店》裡,成為那段憂國傷懷的年歲的紀念品——再搭配那段期間,U2 憂鬱的音樂氣質,成了我永恆的十八歲記憶。

 

不難想見,《百萬大飯店》當然不是一部辦案解謎的電影。場景設定在洛杉磯邊陲一座老舊的旅店,店內長期住滿了各式邊緣人口,而一開頭的尋兇主線,很快就迷失在這座氛圍像末日,時間如泥沙一般淤積,是非和生死就像柏青哥的鋼珠被人們的偏執彈跳、碰撞,最後掉落得不了了之的瘋人院裡。片中梅爾.吉勃遜是個具侵略性,又有點孤單在尋找自我意義的配角,加上一眾各有故事的,或瘋癲或浪漫或披著爬滿蝨子的華袍的各種、被時代遺落的人物,這一切襯托著男女主角:傑瑞米.戴維斯(Jeremy Davies)飾演的湯湯(Tom Tom)和蜜拉.喬娃維琪(Milla Jovovich)飾演的艾露依絲(Eloise)。

 

《百萬大飯店》的電影開場。背景樂是〈The First Time〉。

 

這一對男孩女孩,近乎「稚氣」地,以天真穿梭在場景裡,他們的不世故和白目,單純與笨拙,透露出完全迥異於柏林天使的神聖性。一種無敵的,不被塵世操控的生命力。然而他們面對的世道以這樣的純真為食,呼應著戲外 Bono 對於名聲、金錢、「出名」的概念能讓人們怎麼樣瘋魔,進而埋葬真實的觀察。

 

可在這團亂局裡,在這難以抓穩價值的悲觀人世間,又是湯湯的獨白說了:「在一躍而下之後,我才發現:生命真是完美。生命是最棒的。充滿了魔法,美麗,機會,還有⋯⋯電視機。以及無數的驚喜,很多很多驚喜。這些都是所有人一輩子渴望的,卻往往要失去了,才真正感受得到。而我真的突然就想通了,大概當你還活著的時候,很難把事情看得這麼透徹吧?」

 

"Wow..., after I jumped, it occurred to me, life is perfect, life is the best. It's full of magic and, beauty, opportunity, and television. And surprises, lots of surprises, yeah. And then there's that stuff that everybody longs for, but they only real feel when it's gone. All that just kinda hit me. I guess you don't really see it all clearly when you're - you know - alive."

 

這段獨白是在片頭,在那首電影一開場、連焦距都還沒對準,就先擊中我的〈The First Time〉的陪伴中,湯湯從飯店頂樓縱身一躍,他墜落的同時,也終於讓他的世界天翻地覆(upside down)了。那個墜落,也是卡西奧和達米爾的墜落,是對生命放膽追求,是在即使亂糟糟的人世中,依然要推崇「活」的美好。而溫德斯說每一個故事,都帶著溫柔,從柏林的馬戲團穹頂,那天使飛翔的特技,到藏在飛機跑道下的軍火庫,到披薩店的麵粉香,到路邊咖啡亭的問候。他的角色一直在看,在聽,在微笑著世間有那麼多樣的「生」之氣味,就算混雜著死亡氣息,那也只道出:死是生的一部分,真正重要的不(只)是活著,而是活過。是在這當下,是去感受。

 

 

「時光是短暫的,這是第一定律。在告密者的眼中,時間是狡猾的。在英雄的眼裡,時間是英勇的。對娼妓來說,時間不過是一種伎倆。如果你是溫和的人,時間也會溫和待你。如果你行色匆匆,那時光就會飛逝。當你是時間的主人,它就是你的僕從。當你是時間的從犬,它就是你的上帝。我們是時間的創造者,時間的被害人,也是時間的毀滅者。時間是無盡的,這是第二個定律。」——這段神諭一般的句子,就在《咫尺天涯》裡。

 

"Time is short. That's the first thing. For the weasel, Time is a weasel. For the hero, Time is heroic. For the whore, Time is just another trick. If you're gentle, your Time is gentle. If you're in a hurry, Time flies. Time is a servant, if you are its master. Time is your god, if you are its dog. We are the creators of Time, the victims of Time, and the killers of Time. Time is timeless. That's the second thing."

 

溫德斯在乎的是主動去感受生命,感受世間細微的光,記下一瞬間的舞姿,或一句小小聲的,在圖書館默念的聲響。而天使垂首低眉,俯瞰眾生,知道這就是意義,生命經過的意義。

 

那之後,在《百萬大飯店》的十年後,當我因為《乘著光影旅行》開始辨認、梳理自己的藝術和生命哲學,那「一切都有意義」的概念,終於得到呼應。這同時,又是在 U2 的音樂裡,在那些我很難看到盡頭的吶喊與空間感、崇敬與仰望之心、溫柔與疼惜中,我得到對藝術的信心。我從此相信:夠好的藝術,是可以讓你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你可以對它無比熟悉的同時,又存有一些未知,一些永遠不能參透的神秘,在不同年紀回去挖掘,都會得到新的啟示。

 

這是 U2 於我的意義。也當然在後來,延續到我對電影的愛——那些我最心愛的片們,形成一個信仰體系,是我看待人生的方式,也是我對待未來的方法。是我做出各種決定的直覺參考,甚至是一股、我願意放心被它帶領的力量,在脆弱的時候療癒我,在失去方向的時候讓我沈浸進去,而且每次——真的是每一次!——都能從中挖掘出亮光,填補自己,從而游往一個新方向。夠好的藝術是有機的,它不會(只)是一人、一時、一地的狀態,不是一組方程式,而是一個半解的謎題。解開它的鑰匙,則是時間。

 

 

如今,距離那一串貝斯的低頻偷襲我,已經又過了十八年。這當下我的生命課題,也不再是自問我要什麼?我要去哪裡?而是我該如何對待這個世界?和企盼它如何回應我?十八年後,在 U2 新專輯的結尾曲〈13 (There is A Light)〉後半,我聽到這一串句子:

 

Are you tough enough to be kind?

Do you know your heart has its own mind?

Darkness gathers around the light

Hold on…

Hold on

 

我是不是已經夠強壯,足以用善意和溫暖,回報這個世界?

 

我相信是的。我希望是。我也會繼續緊緊抓住的。

 

謝謝你(們),給我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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