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陣子跟朋友B聊天,B說她的夢想是教小孩寫作,她喜歡寫作也喜歡教育,如果有機會的話想要聊聊。我說好啊,但我一邊說好的同時一邊想,其實我超困惑的,比起上大人的寫作課,我對小孩的寫作課到底該如何進行真是越來越困惑。
所謂的困惑,倒不是不曉得該怎麼做──應該這麼說──如果是構思出一套「課程」,我覺得這並不難;但如果是「寫作教育」,我就不太確定。我不太確定對小孩來說,是不是需要寫作教育;或者更往裡面說一點,我不太確定我理想中對小孩的寫作教育,可以怎麼實現。
「唯一可以放任孩子去養成的習慣,就是不要養成任何習慣;不可讓他一臂運動多於另一臂,我們不可使他習於多運用右手甚於左手……要及早準備讓他享受自由,運用他的自然力,讓他完全享有上述的自由,而不受人為習慣的限制,使他時時處於自主的狀態中,一旦他能想到解決問題的方法,就要任他按照自己的意思去做。」
這段話節錄自
盧梭的
〈愛彌兒〉。盧梭對教育的想法,跟我很接近(咦不是我跟他很接近?XD)。但這種「能不要教就不要教」的做法,在現在的學校教育裡實在很難行得通。不要說學校教育,就算是自己開的課,我能這樣告訴家長嗎──「這個寫作課並沒有要教他們寫,他們想寫的時候自己就會寫」──家長可能會說,那幹嘛要來上課?
所以我理想中的無為之教,沒有目的的寫,要以「課程」的方式來進行,幾乎是不可能的。但它卻有可能發生在生活中。
大概兩年前,有次朋友帶小孩(小寧)來家裡玩。那時我們家剛好正值鳳梨採收,我們忙著出貨,於是朋友也就跟著幫忙。小寧七歲,門內門外跑來跑去,跑來跑去後跑來跟我說:「媽媽的是ㄆ-ㄙ-ㄆ-ㄙ的聲音。」我問那是什麼,小孩說在撕膠帶啊,ㄆ-ㄙ-ㄆ-ㄙ。
我一聽覺得很有趣,找了紙筆把小孩說的話寫下。小寧問你在寫什麼,我說我在寫你剛剛說的話啊,我覺得那句話很好玩。
小寧聽完後就跑出去,過了一會回來跟我說:「爸爸的是ㄆㄥˋㄆㄥˋㄆㄥˋ……啊不要,ㄉㄨㄥ ㄉㄨㄥ ㄉㄨㄥ好了。爸爸的是ㄉㄨㄥ ㄉㄨㄥ ㄉㄨㄥ的聲音,你寫下來。」我一邊寫一邊問,ㄉㄨㄥ ㄉㄨㄥ ㄉㄨㄥ是什麼?小寧說爸爸在幫紙箱戳洞啊。
「然後呢?」小寧問我。然後什麼?我問小寧。「然後要寫什麼啊?」小寧說。我想了一下,我說,剛剛寫了你媽媽的聲音,然後寫你爸爸的,那現在我們來寫我們的好了,我們剛剛包鳳梨乾有發出什麼聲音嗎?小寧說,ㄆㄚ ㄆㄚ ㄆㄚ,袋子的聲音,我們的是ㄆㄚ ㄆㄚ ㄆㄚ的聲音。
「我們的是ㄆㄚ ㄆㄚ ㄆㄚ的聲音。」小寧看著我寫下這句,我寫完後她說「老斌叔叔我不知道他在幹嘛,我去看一下。」
過了一會小寧回來,她說:「他在用刀子把鳳梨的葉子切掉,ㄕㄨㄚ ㄕㄨㄚ ㄕㄨㄚ。migu在車子下。」
我把小寧的話都寫下來後,小寧自己唸了一遍──
媽媽的是ㄆ-ㄙ-ㄆ-ㄙ的聲音
爸爸的是ㄉㄨㄥ ㄉㄨㄥ ㄉㄨㄥ的聲音
我們的是ㄆㄚ ㄆㄚ ㄆㄚ的聲音
老斌叔叔我不知道他在幹嘛,我去看一下
他在用刀子把鳳梨的葉子切掉
ㄕㄨㄚ ㄕㄨㄚ ㄕㄨㄚ。
migu在車子下
我說這聽起來好像是一首詩,你想替它取名字嗎?小寧想一想,說「工作的聲音」。寫完後,小寧拿著紙說要給爸爸媽媽看。
這段〈工作的聲音〉的書寫歷程,算是很接近我對「寫作教育」的想法。它沒有課程也沒有目的,它就是抓住小孩對事情有興趣的當下,幫助他去擴展他的世界。說「幫助」小孩拓展世界可能有點自大,小孩對萬物的好奇心大人根本追不上,大人不要妨礙就不錯了。那麼我說的「幫助拓展」是什麼意思呢,有點像是房子有一扇窗戶,小孩想開窗向外看但窗戶太高了小孩構不到,所以我們幫小孩打開窗戶,然後拉一張椅子讓他能站上去,讓他能夠看到窗外的風景。
在前面那段書寫的過程中,我幫小孩將他說的話寫下來,就像幫他開窗拉一張椅子讓他站上去一樣;讓他有機會看到原本看不到的風景,讓他有機會感受到語言文字的有趣。至於他對那件事會不會繼續感興趣,就看「接下來」還會發生什麼。
記得好早好早以前,我讀到藝術家黃翰荻的專欄,他說大人在寫字,然後他的小人就在一旁畫字;畫字而不是寫字, 這我印象深刻。他說我們是大人,那小孩就是小小的人,小小的人要長大,他自己自然會去學很多東西;大人不用跟小孩說「我來教你這個」,小人自己自然就會學著做許多事了。所以,大人還沒有教小孩寫字之前,小人就自己在畫字,小人畫的當然不是大人可以讀得出來的字,但那就是學字的開始。
那是我第一次接觸到「不教」的教育,「不教」指的不是大人什麼都沒給,而是「不主動教」。不主動教,也沒有所謂的課程,就看小孩什麼時候對什麼東西有反應,隨著小孩的反應,大人再來反應。
最初的教育,不發生在課程裡。它不需要去設計,而是自然而然的發生。
那麼「寫作的教育」呢?我認為那「應該」也是源於需要而產生。對我來說最理想的寫作教育,或是文字教育,並不是大人主動去教小孩寫,而是小孩因為自己的需要或興趣,自己開始模仿大人,或是請大人教他寫。就像前面黃翰荻的小孩看著爸爸寫字,他就在一旁畫字;就像我寫了小寧說的一句話後,小寧被挑起了興趣,要求我繼續幫她寫下去。
又好像,去年朋友帶小孩來我們家玩(又是朋友的小孩XD),小孩跟migu相處了兩天,要回家的那一天,小孩畫了圖說要送給migu。小孩叫做喵喵,她把自己的名字寫作「苗口 苗口」。她的畫線條雖然簡單,但每一幅都傳達了她跟migu一起做的事──第一張是牽著migu去散步,第二張跟migu去菜園,第三張是migu在餐桌下吃飯。
喵喵畫好了圖,問我們migu怎麼寫。我就寫m-i-g-u給她看。喵喵就在旁邊寫了「送 migu」,然後還寫了畫畫的時間。
喵喵想要畫,喵喵想要寫,喵喵想要送給migu,看起來跟「教育」無關,但我覺得這就是學習的動機。喵喵用她還正在強壯的手指頭,畫了有點歪歪的線條,但畫的初始從來就不是精熟,而是「看」與「感覺」;寫作也是一樣,寫作的初始也是看與感覺,文字只是表達的媒介。你有想要表達的東西,一直去畫,一直去寫,自然而然你就越來越能掌握表達自己的媒介。
但是長期以來,我們的「教育」因為希望小孩趕快學會好多好多東西,所以我們等不到小孩自己去發生動機、發生興趣,就急著給小孩很多很多東西,反而阻礙了動機與興趣的發生。這種現象不只是學校教育制度產生後才存在,在學校教育制度尚未成形前已經存在,而我認為這起於人們對生命的目的性與價值判斷──你必須成為一個「有用」的人,而教育就是要讓你成為一個「有用的人」。
但盧梭這麼說:
「我所要教於學生的,就是『生活』,真的,當我教一個學生的時候,我既不要他成為律師、軍人,也不要他成為聖人,我首先要他成為一個『人』,那樣他到時候,自然會像其他的人一樣,成為他應該是的那種人。命運可以隨心所欲地改變他的一生,但不管改變得如何,他都能樂於其位。」──節錄自〈愛彌兒〉
這也是我對教育的期待。說一下發生在我自己身上的狀況。
記得我剛從臺北搬到台東鹿野時,我媽曾很憂心「那你的工作怎麼辦?」「你如何維生?」她認為放棄原本的編輯工作很可惜,而且去到鄉下不可能有那麼多文字編輯的工作。她口中的「放棄」,眼中的「可惜」,就如同她認為我沒有完成設計系的學業,而轉向去讀新聞系;然後新聞系畢業後又想轉向去讀教育,這些事情在她眼中不是同一條路,互不關聯,所以是放棄,所以是可惜。
所以當我搬到鄉下,嘗試要在鄉下生活時,她更無法理解,「這樣不是全部要從頭再來?」但我說這並沒有從頭啊,人生走到現在是一步一步走來的,走過的路就是走過的路,對我來說並沒有浪費。我現在不是設計師也不是新聞記者,也沒有在學校裡當老師,但曾經學過與經歷過的那些,都在我現在的生活與工作中。如果真的有「想要成為的人」,我最想成為的人就是「去到哪裡都有能力可以生活的人」;而如果教育真有目的,這就是我認為的目的。
那麼什麼是教育之過呢?「教育之過」就是讓一個原本對世界不害怕的人,成為一個害怕的人;教育不僅沒有幫助他開闊他的世界,反而使他的世界越來越小。
回頭來說我對「寫作教育」的期待。
我期待沒有「寫作課」這樣的東西,寫作是因為「需要」而去寫。他因為需要而開始寫日記,因為需要開始寫卡片,因為需要開始編報紙,因為需要開始寫小說,因為需要開始寫詩……當然他不會無緣無故就突然開始寫,一定有什麼觸動了他,然後讓他開始想要那樣做,所以關於寫作教育我們該做的其實只有──幫他打開窗戶,或點燃心中的火花。
但是,我說的這些可能嗎?在現在的教育環境中,無為而為的教育到底如何才能可能?會不會根本不可能?如果不可能那我們可以做什麼?而課程真的都不好嗎?這些,我留待下一篇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