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民養成塾】 男人的中二童話：《聖堂教父》

先說，《聖堂教父》是我最喜歡的漫畫作品之一。

1990年，日本瘋狂的泡沫經濟最末期，我還只是個剛學日文不久而且成績很爛的五專一年級生，在漫畫出租店看到還未正式授權的盜版「聖堂殺手」第一冊時，簡直讓我這個暴力和情色基因還充滿整個大腦的小鬼熱血沸騰再沸騰。雖然那還是個台灣盜版日本漫畫卻還會自主規制地幫女性裸體畫上黑色比基尼的時代，但是這部漫畫帶給我的衝擊，足以匹敵小學三年級時第一次讀到《北斗神拳》的震撼。

怎麼會有這麼瘋狂又神聖的故事啊。

這部漫畫在正式授權給時報出版社時正名為「聖堂教父」，東立出版社再取得授權時則因版權問題改為「聖堂風雲」。作品原名「サンクチュアリ」（Sanctuary）的確是「聖域」的意思，而一開始的盜版會取名為「殺手」，應該是因為前幾冊著墨於黑社會情節較多的關係。

這套漫畫的特別，在於它在台灣的影響力和知名度居然遠大於原產地日本，我還清楚記得時報出版社發行這套漫畫時，廣告詞竟是「一部男人要看、兄弟要學的漫畫」，在作家候文詠的《危險心靈》裏也特別提到這部許多台灣男性心目中的經典，而今天進入政壇成為政界生力軍的太陽花、甚至是野百合世代的昔日青年們，也有許多人受到這部漫畫的極大啟發——其中當然也包括我。

我對這部作品的熱愛，讓我幾乎有種我學日文就是今天為了寫出這篇介紹文的感覺。

一部漫畫會成為台灣整個世代男人的聖經，除了它特殊的設定之外，很大原因要歸功於作品的繪師及原作者。《聖堂教父》的作畫者是大名鼎鼎的池上遼一，這位廣告招牌繪師出身的硬底子漫畫家在80年代已經頗富盛名，而且對我這個從小就混租書店的資深肥宅來說，池上遼一根本大師等級。在《聖堂教父》之前出版的《哭泣殺神》（Crying Freeman）在台灣就已經小有名氣，後來也被改編成電影。不過讓我認識池上遼一這位大師的作品，卻是許多人連聽都沒聽過的科幻漫畫《星雲兒》，可見我是多麼骨灰級的池上腦粉。

事實上池上遼一相當多產，到了七十多歲的今天仍然持續產出作品。他在廣告招牌店工作時開始畫起漫畫，因投稿作品被妖怪大師水木茂看中而成為水木茂的助手，之後水木茂還為這位後來也成為大師的徒弟畫過一篇 《漫畫狂の詩・池上遼一傳》。他經歷過漫畫被視為不登大雅之堂而幾無社會地位的「貸本」時代末期，成名於寫實畫格在主流漫畫市場開始活躍的劇畫全盛期，一生都以繪畫俊男美女作為信條。

但是對池上遼一多產且精美的作品，這些故事內容說好聽點是「反應時代潮流」，不喜歡他的人則會說他「媚俗」。像《星雲兒》可以明顯看到連載之前引起轟動的電影巨作《星際大戰》和《衝鋒飛車隊》的影子，早期作品《蜘蛛人》更直接是漫威美漫的日本版本（有授權），絲毫不見日後大師應有的矜持（笑）。

同樣地，《哭泣殺神》連載時便是由成龍帶起的香港電影風潮在日本發酵、日本人對於功夫和香港特有的黑幫文化好奇心最強的時代；有趣的是，香港也在這部作品推出之後很快就拍了真人電影版，還兩部。而我個人也極為喜愛的另一部作品、描寫超能力少女故事的《舞》，也是在日本因為「超能力者」尤里・蓋勒引起的超能力熱潮之際成書。值得一提的是，《舞》的劇情雖然看來荒誕無稽，但是人物和背景設定卻極為精細，除了超能力這種唬爛主題和對於少女的情色想像之外，裏面關於戶隱神社這個實際存在於長野縣的著名神域、以及日本的情報組織「海江田機關」和主宰世界的秘密結社「十三賢人」等，都是建構於扎實的事實考證。

「十三賢人」直接就讓人連想到陰謀論經常出現的共濟會，海江田機關則被設定為出自戰前的大日本帝國情報機構陸軍中野學校，女主角母親故鄉的戶隱更是日本自古以來神佛習合和修驗道等神秘信仰的聖地。這些剎有其事的設定再加上池上精美寫實的畫風，讓這些虛構劇情在讀者——尤其對遠在海外的台灣讀者看來更像是個真實發生的故事。

《聖堂教父》也沿襲了這種日本眾多漫畫作品之所以擅長唬爛的設定作風，所以才能給予整個世代的台灣少年們這麼大的影響。

池上老師在驚人的產量下還能維持高度的作畫水準，很大一部分要歸功於與他合作的強大原作群。日本漫畫繪師與原作者的分業制度早已成熟，而這種分工也讓池上老師可以專心於描繪故事中迷人的各個角色形象。《聖堂教父》的故事說來也很簡單，就是兩個經歷了赤柬波布恐怖政權的人間地獄、失去父母家人後回到日本的兩個優秀高中生，為了改變日本而用猜拳決定一個從事政治一個投身黑道，要改變泡沫經濟末期那個富庶卻失去生命力的日本。

為了達成這個目標，變成黑道分子的主角北條彰運用各種手法暗助另一個主角淺見千秋，並走向制霸日本極道之路。同樣的，淺見則是從一個國會議員秘書開始，挑戰當時由民自黨（影射自民黨）長期執政並陷入金權政治的腐敗現狀，直接和當時民自黨的大魔王伊佐岡紀元對決。北條和淺見之所以立下制霸極道和政壇登頂的志願，是因為要在「一天之內完成一般人三十年辦到的事」，這也是為了北條要和淺見一起完成的夢想——讓淺見在四十歲當上首相，然後組成由三十歲世代年輕人擔任大臣的內閣，進而改變日本。

這就是泡沫經濟時代誕生的狂野男子漢故事。其實這部作品的主題就是年輕人的「下剋上」，兩個從地獄回來的年輕人為了要讓日本重新理解生命的意義和可貴，而構築出對抗老人們的巨大野望。這個設定讓北條和淺見為了往上爬的各種不擇手段建立了正當性，也由此開展了整個故事的劇情張力。作品中除了日本的政治和黑道派系外，更提到了華僑、俄羅斯等與日本有著恩怨情仇的各個勢力，也創造出了除了主角以外的幾個充滿魅力的角色。

當然，年輕人一個個打倒舊有勢力而快速壯大的過程，就今天已經是大叔的我們看來或許太過一廂情願也太過順利，但是這部作品的另一個主題「男子氣概」，卻讓大叔們今天看來仍然可以感受到那種「愚蠢的浪漫」。這種浪漫就建構於角色對於理想和人情世事的自我犧牲和堅持。

其實看到男子氣概和自我犧牲這兩點，很多朋友應該會連想到另一部題材和設定完全不同、但同為中二男子聖經的漫畫《北斗之拳》。就連我也到很後面才知道，原來《聖堂教父》的原作者史村翔，其實就是《北斗之拳》原作者武論尊的另一個筆名。在知道這個事實後，我才瞬間理解這兩部作品裏相似的概念——作品中重要的角色不管善惡，背後都有屬於自己的悲哀故事，並且在理解或領會主角的理想和真意之後，或是決定和主角們一起完成理想，或是自我犧牲、接受毀滅宿命的淒美過程。

《聖堂教父》中最典型的，應該就是伊佐岡這個執政黨黑幕、還有黑社會大老市島這兩個角色了。

剛開始的伊佐岡完全就是個固執於權位、用金錢和權勢要欺壓消滅有志年輕人的噁爛老頭。但是故事越發展到後面，讀者才知道伊佐岡和市島同為戰前大日本帝國時代的優秀人材，一同作為戰犯被關進巢鴨監獄。出獄後兩人為了重新振興荒廢的日本，伊佐岡投身政治、打造出戰後富庶的日本，而市島更是為了培養將來可以扛起日本的人材，而犧牲自己投身黑道為年輕人們提供資助。

只不過，伊佐岡在政治路上為了守成而漸漸忘記了過去的理想，而市島雖然一開始因為欣賞北條而加以援助，後來也因為北條一時與俄羅斯勢力合作，而反目要摧毀淺見和北條兩個年輕人（因為日本右派的傳統反共反俄思想）。但是伊佐岡和市島看到主角們毫不妥協於權威和壓力的堅定意志，才想到了年輕時的自己。

其實北條和淺見就是年輕時的市島和伊佐岡。

藉由這種男人間「全力衝突而後相互理解」的父權浪漫，這部作品的兩大主軸「下剋上」和「男子氣概」完美結合在一起，這也是《聖堂教父》在我心目中成為神作的理由。老實說，這部作品在日本的知名度還不及後來同由池上和武論尊合作的作品《HEAT灼熱》。《HEAT灼熱》的架構和《聖堂教父》相似度極高，而且還套用了好幾個《聖堂教父》裏的熟悉角色，男主角更是融合了北條和淺見於一身，並且主軸就放在較受大眾喜好的黑社會和歌舞伎町上。

雖然《HEAT灼熱》獲得了小學館漫畫大賞的榮譽，但是在我心目中《聖堂教父》的地位還是高了一等。因為我們這代的台灣年輕人，有太多人是因為這部作品而開始認識日本的政治體制和黑道文化，甚至是作為一個男人要如何立志的啟蒙——雖然這今天看來何等天真。池上和史村翔這對拍擋在這兩部作品之後，最近又推出了新作品《BEGIN》。這部作品同樣是描寫官僚和憂國黑道的故事，同樣是探討「日本存在的意義」這種中二熱血主題，只是這次的戰場換成了沖繩，而對手換成了想要染指沖繩的中國勢力（光這個設定就可以讓很多台灣人沸騰了XD），而這也證明了這對拍擋掌握時局脈動的能力。

《聖堂教父》對許多人來說或許就像剛才說的，是許多台灣朋友認識日本光影兩面的入門教科書，而主角北條和淺見在作品裏也簡直是男人模範。但是對我來說，最喜歡的角色還是黑社會「哥仔」渡海。

這位看來腦筋不好只會打架，還會到處強姦七仔（姼仔）、而且從頭到尾沒有出現全名（而且他角色很重！）的原始人，卻藏著一顆熱血至誠的心，而且更是為人情義理自我犧牲的極致。而喜好女色的他其實也經歷過失去深愛妻子的椎心之痛，而且「叫小」根本天王級，就算和兩個主角比起來，這位「真男人」還是帥到爆炸。

當然像這種看起來父權極致而且凶殘無比的角色其實內心無比溫柔的設定，本來就是這部作品裏對「日本典型舊式黑道」的誇張美化，但是在高中生年紀的屁孩眼裏，發出的男子漢光芒卻炫目到讓人難以正視。

歡迎來到這個平成初期誕生、滿滿昭和大叔們汗臭男子漢的浪漫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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