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3-04|閱讀時間 ‧ 約 6 分鐘

曾在越南 1 -- 溫州街

    像往常一樣,總會想在事情結束後做個紀錄、收個尾,儀式般地認為從此以後空氣清新,細胞都是新的。但從某個時間開始,我下不了筆,電腦文字檔點開後,任開頭的輸入線跳躍。很久以來這是第一次,在我打字前先下了標題,我試著抓住自己,告訴自己要腳踏實地。
    我曾在越南,但那畢竟已成了往事,日子要過,要想新的夢。今天的早晨在昏睡中渡過,我又遺失了一個早晨,許許多多早晨像是蒸發一樣,消失在我生命中,然而它們不是水,不會以其他型態回歸到地上,它們走了就是走了。
    幾天前剛回台北,搭公車經過國家戲劇院,我曾好幾次打完工,在凌晨兩三點騎上它前面的羅斯福路回宿舍。想起這件事,難以相信上個學期我的日子概括就是打工,打工的目標很清晰就是賺錢,賺錢的目的也很明確就是出國存旅費。仔細想想,雖然半夜在路上騎得很恍惚,目光不斷在夜色間遊走—像蟑螂一樣爬行的計程車、酒吧前不累的人們、西裝店徹夜亮著的白燈、華南銀行前裹著棉被睡的遊民、一個個爆滿的垃圾桶、路上的燈號、燈號前降落的雨滴、雨滴墜落的路面……—雖然如此,但是生存的原因再清楚不過了。這都屬於事後回想,其實在當下,我什麼都不知道,只是照著一條隱約的輪廓走。
    台北的夜晚很荒涼,或許我是靠著想像度過,想像將去國度會是多麼與眾不同,那裏有純淨的山,我或許可以安生一輩子。想像裡的繁華替代了現實的荒涼。
      溫州街下了一場雨,不到半小時雨便停,太陽從雲間透出來。抵達的第二天在胡志明市,也下了一場午後雷陣雨。
      胡志明市美術館太大,我逛得累,把大背包寄物後便跑了出來。想起出發前看過的書中介紹:隨興地在路邊坐著喝越南道地咖啡。我想不妨試試這種隨興。轉角處有間大型咖啡館,兩層樓,外觀就像台灣常見的木色裝潢,咖啡館前有一小販,幾張塑膠椅和大洋傘,相較下很簡陋,但的確也是小攤販的本色。考慮到能更快速地接觸到當地人民風情,我選擇了路邊的塑膠椅,坐下來點一杯冰咖啡。
      英文就能通,老闆娘是一位中年婦女。她問我來自哪,我說Taiwan。後來我知道他們稱作「呆巒」。我向路口坐著,看著令我最不耐的交通,喇叭聲和人聲已經超越聲音,成為可以看得見的存在,附著在樓、車、和人身上,眼前不斷前進的人車覆蓋了所有的意義。天空開始下起小雨,小雨轉大雨,大雨轉成滂沱,嫌聲音不夠,天跟地要一較高下,人民不怕,穿上雨衣繼續飆行,這場賽沒輸沒贏,和在一起成了我巨大的西貢印象。
      小販的客人幾乎都不是穿著時髦的年輕人,我想大概很多也是附近做生意的人。老闆娘來自越南中部一個大城市Da Nang,從胡志明市搭長途巴士要將近20鐘頭。我們不知怎麼突然從靜默轉為聊天,說是聊天其實也是妳問我答,不會的或聽不懂就跳過。講到她居住的城市時,她的眼睛發亮,說那是個很漂亮的城市。她說她想家,但必須在這裡工作。我不知道她有沒有孩子,我姊有個孩子,我時常想起他。我喜歡老闆娘,覺得她像個孩子,也像我想家,其實那時候我還沒想起,直到逃到了越北河江。
      大城市好像總是這樣,藏著三種人:離鄉背井生活的、城市出生城市長大城市一輩子的和湊熱鬧的觀光客。身為一個觀光客真的最沒資格說什麼又最愛發表什麼。這裡有很多很多小販,吃的賣鎖的修鞋的,或挑著擔賣花的女人。後來我在旅館碰見一個越南年輕人,他向我解釋城市生活多不易、房價多不可思議,許多人離開自己的家鄉,擠到胡志明市或河內討生活。
      這些人起初端著一碗熱湯,後來湯灑湯破湯燙傷了自己。我想我的湯是否涼了。
      第一天從機場出來是半夜12點,機場外許多拉客的計程車、摩托車司機,我搭上一台摩托車,他帶我騎上夜晚的胡志明市,路上沒什麼車子,道路邊不時看到男人直接睡在摩托車上,頭向後座,翹起腳放在龍頭。就像夜晚台北爆滿的垃圾桶,白日後是那麼真實,剩下的是那麼真實,沒有睡在家裡頭的是那麼真實。
      我被摩托車司機摸了大腿,搞了半天才聽懂他在問我要不要去馬殺雞,才意識到這是所謂的性騷擾。我笑都沒了,到旅館後下車一句禮貌地謝謝,結束這場交易。不清楚這樣的問候在司機之間是不是文化,就像人們偶爾說說黃色笑話,原來文化可以是我不懂而另一群人懂,非關國家。凌晨一點半,我來到大門深鎖的旅館前,這是一條小巷,對面屋前竟還有人在外面清洗或烹煮什麼,像是小吃店的後台在備菜和清理。兩個白人在旁抽菸喝酒,我解釋了我現在出現在這裡的原因,他們替我敲了敲門,用越南文向裡頭大聲說你好,聲音在小巷裡迴盪,伴著炊具的轟轟聲,來回好幾次後,玻璃門後長椅上的男生終於醒了過來。進門時,白人男生用一口北京腔說,他來自北京,我笑了只因為聽到中文。旅館沒有為我保留床位,但是那個原本睡得好沉最後被連環扣門吵醒的男生跟我說,如果你不介意,你可以睡這張沙發,不收錢。Are you OK?我當然說好,這夜還能去哪?他禮貌地遞給我毯子,我闔上眼卻徹夜未睡,玻璃門外的婦人們還在忙碌,火在鍋具下燒,不時仍有房客敲敲玻璃門,把又睡著的男生叫醒開門,旅館的鎖是大鎖,穿進兩個門把之間,像是拿來鎖摩托車輪的。他必須為不知何時歸來的人開門,有一次他起身開門後,走向我身邊,究竟是幫我拉拉毯子還是摸我一把至今我仍在懷疑。有了摩托車司機的經驗後,我不確定善意及信賴是否可以保護自己,但至少知道NO NO是重要的語言,警戒也是必要,相信善良的同時也要保護自己。
      一個月後溫州街的我面對文字依然緊張,很奇怪的是從小陪我到大的東西,現在竟會感到害怕,害怕自己不誠實,害怕書寫與現實不符,當我覺得自己是個詐欺者,就再也寫不出文章。文字是我的朋友,我不想騙他,或用他去騙自己和別人。如果欺騙是必然,那最後我只好接受徒然無功。
      練習吧,練習寫,練習盡量誠實,練習的意思就是會出錯,可以訂正,會更好。 〈曾在越南〉,是一場誠實的練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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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了寫以外,還會讀,和做其他的事。我是一隻狗,趴在地板上一整個下午,在四點半的時候,吠幾聲,請帶我去散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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