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典的光和影
清澈的藍天與熾烈的陽光,白色的牆上映照著柏樹的影子,這黑色與白色的對比,是在德國很難想像的清晰印記,讓人確實領會到已經來到遙遠的南國。
為了採訪希臘大選,我在2012年6月17日來到希臘,連同投票日當天,前後共待了9天。
習慣了德國城市裡的井然有序,雅典給人一種雜亂感,充滿了緩慢氛圍。公家單位停止服務、居高不下的失業率等,這些新聞報導所說的經濟困境緊張氣息,在這裡絲毫感覺不到。
雅典的地鐵網,以及連結機場和市區的高速道路,都是在雅典奧運時建構的,但是功能性卻顯得和整個城市不搭,到現在都還嶄新光亮。在全球金融危機發生之前,這裡有很多外國資金挹注,雅典市民確實曾經一度沉醉在富足之中。這裡的物價便宜,但是在2001年導入歐元之後,以往生活儉約的雅典,卻常可見到高價的名牌貨,還有德國的高級車。
我在市中心一家咖啡館採訪了雅典大學政治學系的教授George Th. Mavrogordatos,他表示:「若沒有加入歐元體系,我們雖不算富有,但應該能獲得長期的安定。」可以清楚看到他對導入歐元卻未能帶來繁榮感到扼腕。
我也採訪了由希臘裔德國人拉賓.塔薩克斯(Rabin Tassax)經營,以開發汽車組裝機器人為主的研究所。這裡的員工有35人,都是曾在德國、美國、英國求學的年輕研究人員。塔薩克斯提到「與投資相關的法律架構不夠明確。勞動法規範些什麼也不清楚,要繳些什麼稅也是一頭霧水」,大嘆政府的政策無方。
看來,希臘的問題十分嚴重,而且對導入歐元滿是後悔和怨嘆。採訪期間,我重新認識到這個事實,然後沒多久就到了投票日。
希臘的政局撲朔迷離。大選事實上是支持緊縮財政的新民主黨(ND)、泛希臘社會運動黨(PASOK),與反對緊縮政策的激進左翼聯盟之間的競爭。這場選舉將直接牽動希臘究竟還要不要續留歐元區。
選舉結果是由立場相同,選擇和歐盟協商推動財政緊縮,以求克服債務危機的ND及PASOK 獲得過半數支持。這場大選結果出爐後,希臘因政治混亂讓債務危機愈形惡化,進而導致歐元危機的惡性循環,暫時獲得紓緩,但並不代表引發危機的政治性因素被徹底根除。這可以從兩年半後的2015年1月25日,激進左翼聯盟在大選中獲勝,反緊縮路線的政府上台看出。
話題必須回溯到2009年秋天。歐元危機從震央雅典開始,不只歐洲的經濟,包括全球的經濟都為其所苦。
10月4日,希臘舉行大選,PASOK取得勝利,政黨輪替。新政府在19日公開表示,之前ND 政權所發表的2009年財政赤字為4%是捏造的,事實應該是高達12.7%。12月,幾家具國際信用的評級機構,接連將希臘公債降級,引發了不安,不但擔心希臘的財政危機(default,債務不履行),也擔心會波及其他同樣債務累累的國家。
翌年年初,德國媒體接連幾天報導希臘的債務問題與歐元相關的主題。1月19日,歐元財政首長會議(Euro Group)在布魯塞爾舉行,要求希臘必須確實執行財政赤字的削減計畫。這是希臘問題首次在歐盟被搬上檯面。
而在希臘,由於整頓公務人員、加稅等緊縮政策,使得工會和左派政黨的反對情緒高漲。2月24日,工會發表將動員250萬人參加大罷工。
也因此,希臘的情勢屢屢被德國媒體大幅報導,特別是罷工造成交通癱瘓,暴徒趁隙打劫商家、放火等畫面,給了德國人強烈的印象。
「希臘的島那麼多,賣一個就行」
看到希臘的情況,德國媒體後續話題不斷。2010年3月4日,大眾性小報《圖像報》刊載的〈希臘大可賣個島〉,極盡挑釁地寫道:「希臘有3000個島,有住人的也不過87個。希臘政府勢必得緊縮財政,但要是還不夠的話,賣了你們的島不就成了?反正希臘也已經破產了……連同雅典衛城也一併賣了吧!」
《圖像報》(2010年4月26日刊)另一篇標題為「危機?什麼危機?」的報導中,特派員記錄了雅典的各個角落。不肯開收據的計程車司機、每個月領取3千500歐元年金的85歲郵局退休女職員。課稅機制並沒能為國家解決財政困境,但年金居然可以給得如此大方──。
保守派的《世界報》(2011年4月26日電子版),則刊載了下列這則報導。財政部負責舉發逃稅的部門,要求申報位於雅典近郊埃卡力高級住宅區裡的私人泳池,結果有324件提出申報,但是空拍確認到的則是50倍以上,共1萬7千座私人泳池。逃稅、貪污的地下經濟讓國家抓不勝抓,而這些在希臘的GDP裡,占了3成以上──。
德國媒體如此強調希臘的黑暗面,引起了希臘人反感。在雅典舉行反對財政緊縮的示威活動中,常見高舉著穿著納粹親衛隊(SS)制服、留了小鬍子的梅克爾畫像。後來希臘政府開始扯出「德國並未對二戰賠償」的歷史問題,正好說明了一件事:兩國互有敵意的輿論,往往會彼此推波助瀾,導致惡性循環。
「第二次雷曼事件」
2010年3月,葡萄牙的公債評等由AA 降為AA-,西班牙、義大利與德國間的公債利差(Spread)也漸形擴大,希臘危機暴露出了歐元危機的窘態。特別是4月底到5月初,希臘公債的殖利率將近13%,全球股價暴跌,被德國媒體形容成「第二次雷曼事件」。
對此,歐洲各國領袖終於在5月7〜9日的EU高峰會中擬定對策,主要是對希臘提出了以3年為期的1千億歐元緊急紓困計畫;還有創立總額達7千5百億歐元的歐洲金融穩定基金(EFSF),全力推行維持歐元信用的各項政策,結果總算讓歐元市場暫時獲得穩定。
但之後的歐元危機,卻更形擴大且日益嚴重。在EU 高峰會議及財政首長會談提出拯救經濟的對策之後,公債殖利率一度下降,有了一段還算小康的時期,但是希臘這些欠債累累的國家,隨著公債償還期限逼近,公債殖利率又再度攀升,需要新的救濟對策……。於是,問題就這樣一層一層地往上堆疊。
歐元對日圓的匯率,自2000年11月日幣升值以來,到2012年7月24日,都維持1歐元兌換94.12日圓。7月25日,歐洲債券市場上,西班牙公債殖利率在導入歐元後,首次翻高到7.78%。這可說是歐元危機最嚴重的時期。
為了抑止這個負向連鎖反應,2012年7月,歐洲央行(ECB)總裁馬立歐.德拉吉(Mario Draghi)表明要實施「歐洲央行直接購債計畫」(OMT),宣布無上限收購陷入財政危機的國家發行的公債,讓有財政問題的國家發行的公債,殖利率暴跌。但是歐洲央行其實並未實際購入,只是出個聲,就達到目的,真可謂是「德拉吉魔法」,這是歐洲央行為抵擋歐債風暴所出示的最後一道防線,順利遏止了投機行為。
似曾相識的國會決議場景
德國聯邦議會(眾議院)的本會議中設置了投票箱,四周聚集著議員們,贊成的人投下塑膠製的淺藍色票,反對的就投下紅色票。在歐元危機發生時,這種情景出現了好幾回,每次都讓人有種既視感(déjà vu)。在這場以聯邦議會為舞台,屢次上演的想讓「救濟債務國法案」通過的拉鋸戰,也成為預測德國對歐洲態度的一個風向球。
2010年5月7日,聯邦議會開始審議一連串與歐元相關的法案。同一天,歐元
區首腦會議及世界貨幣基金(IMF)確定了對希臘予以1千1百億歐元的緊急融資案。
2012年6月29日,為建立恆久的支援制度而提出的「歐洲穩定機制」(ESM)案,終於在表決了五次之後獲得通過。法案以多數決,但在表決ESM 法案時,執政黨有27個人倒戈(26個人投反對票,1個人棄權)。每表決1次,倒戈的議員就愈多,而這正反映出德國國內輿論對歐元救濟的批判聲浪。
德國媒體不約而同地將鎂光燈聚集在一位倒戈的議員身上,就是被稱為「德國納稅人的羅賓漢」、自由民主黨(FDP)籍的財政專家富蘭克.謝傅勒議員(FrankSchäffler,1968年生)。他在2011年9月28日參加德國外國特派員協會的記者會時,為在場的記者做了以下的說明。
「德國應該和其他歐洲國家一樣,主張自己的國家利益。希臘不可能長期重建,常態下發生的財政危機(default)就讓它發生,才不會付出太大的代價。歐元區裡各國態度不一,有幾個國家將會脫離。違反經濟原則的政治是無法長久的。不過,我贊成歐洲統合。根據歷史經驗,德國應該和其他國家一起走下去。」
進入問答時,我問了謝傅勒:「何時開始成了歐元懷疑派?」他的回答是:「我不是反歐洲主義,我是歐元現實派,而其他贊成EFSF的,則是歐元浪漫派。」
2012年6月13日,在柏林舉辦了一場有關希臘情勢的研討會。CDU 主管歐洲議題組的召集人、聯邦議會議員Michael Stübgen(52歲),在我詢問有關希臘情勢的意見時,回答如下:「我們希望能把希臘留在歐元區裡。如果希臘財政崩壞,那麼德國就得支付(支援希臘的)300億歐元的保證金。這樣我要怎麼對選民交代為何得關閉幼兒園和學校?為何得削減失業津貼?又為何得增收年金?」
對於希臘發生財政危機,金錢負擔卻掉到自己國民頭上,德國顯得愈來愈不安。
作者:三好範英
譯者:劉夏如
出版社:玉山社出版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