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4-24|閱讀時間 ‧ 約 11 分鐘

【鶯歌與飛鳶|遊記篇III】鳶山與三峽

    鳶山之行
      從新店到三峽,騎機車居然只需一小時不到。
      天氣好到彷彿春天已鞠躬退場,對登山來說真是無可挑剔;這趟W並未同行,我一人騎機車在三峽鬧區穿梭,或許是假日之故,人車擁擠到有如廟會,這種熱鬧的氣氛,罕見地讓我雀躍起來,或許春天尚未完全離開吧!轉幾個彎,鳶山從水泥都市角落探出頭——不,與其說頭,更像巨象的腳趾,以怪獸電影般的氣勢重重落在都市邊陲。所謂「不動如山」,鳶山有這種沈著。山腳下,公館後福德宮傲然挺立,二、三層樓高的階梯與厚重繁華的門樓讓人抬頭瞻仰,也抬高了鳶山的氣勢。
      三峽老街就在鳶山山腳下。
      與三峽老街平行的藍染遊客服務中心,不遠處就是鳶峰路入口,我騎機車進去,沿著曲折的緩坡上行,很快遠離喧囂,抵達鳶山步道。其實這已是鳶山的半山腰,林蔭籠罩下,停車格幾乎被停滿,不愧是假日。後方階梯上,有座四角型的中式涼亭,上面寫著「獅子亭」,坦白說,沒什麼值得稱道之處,倒是越過涼亭,在這築起的高臺盡頭,有個難以忽略的獨特建築——只用兩根巨大柱子支撐、有著亮橘色瓦片亭子底下,銅製的巨鐘佔據視野。那銅鐘有四、五公尺高吧!氣勢驚人。為何這裡有如此巨大的鐘?還用塗成白色的水泥圍欄隔離,顯然只有裝飾功能,這樣突兀、不合理的存在,實在很難忽視。我不禁走過去。

      高臺鋪著紅色地磚,雜草從地磚隙縫間長出,不怎麼有精神。遊客坐在鐘亭底下,旁邊有塊石碑,上面寫著「光復紀念鐘落成誌」。原來如此。這巨鐘是為了紀念臺灣光復四十週年鑄造的啊!包括鐘亭在內,共耗資三百多萬元,真令我瞠目結舌。紀念光復四十年,光復時出生的人,看到這鐘時都已成為社會中堅了,特別花大錢去紀念這麼久以前的鐵打事實,也許這就是當時的時代氛圍吧?
      不過,為何將鐘放在這裡呢?說到底,這不是居民想來就來的地方,放在平地不是更能供人瞻仰?而且碑文中說「本鎮各界特召開籌備會,共同決議在鳶峯興建全省最大銅鐘乙座,以資永銘」,從「全省最大」來看,應帶著點炫耀性質,那不是該放在能讓更多人看到的地方?
      但碑文下面說「蓋此峯東臨雪山,西潰大漢溪,傲視桃園台地,南與石門相連,北與陽明觀音山遙遙相望,峻山險要,氣象萬千」——原來如此,走到高臺邊,確實能感到不凡的風景,不過要說因此就將巨鐘立在此地⋯⋯這麼說吧,這終究是與風雅無緣之物,對這風景來說,是有些可惜了。
      鳶山步道開頭是石階梯,還算好走,不多久,右手邊立了一座寫著「鳶山勝蹟」的石碑,竟是三峽詩社的人於民國六十五年所立;碑文除了鄭成功傳說外,還說登臨鳶山能「俯瞰淡江綠水縈帶。東顧峽市,閭閻撲地,西望桃園,遠及滄海,南極插天山加久嶺,高聳雲霄,北達基隆雨港,隱約可見,絕頂有清風洞,夏涼冬溫,咸稱勝蹟」,少了些官腔,多了些餘裕,讀來頗為愉快,不過能看到基隆——也太驚人了!
      再往前走,石階漸次消失,變成有些崎嶇的地面。這步道竟不像人工鑿出,而是在登山客的步伐下,久而久之成形。越接近鳶山頂峰,路就越顛簸難行。抬起頭,樹與樹間掛著各色旗子,據我所知,那似乎是藏傳佛教的五色旗,之前在北投丹鳳山見過,但究竟有什麼功能、為何要掛在山上,我就不清楚了。
      意外的是,從步道起點開始到攀上頂峰,居然只需十分鐘。最後的路有如滑坡般,得踏著盤根錯節的樹根上行。鳶山頂峰是赤裸裸的巨岩,高度及腰,有如累卵般相依,竟有種荒蕪的園林之美!但《淡水廳誌》說「斷痕宛然」,我倒看不出,也可能是斷痕已在這兩百年間被登山客的鞋底磨平了;頂峰巨岩以鐵條與粗繩圍成欄杆,大約只能容納十幾人,而這人數——正是我親眼所見。原來假日的鳶山頂峰如此熱門!危崖邊風景最佳,人們擠在巨石群中,排隊輪流拍照。
      這麼熱門,也不是不能理解。那真的是能讓人將塵世拘束從胸中掏出、扔在一旁的豪邁景觀!遼闊的平原上,山巒有如伸懶腰的美人般慵懶起身,大漢溪裡怪石嶙峋,北二高如溫馴的河川般,與大漢溪錯身而過,畫出優雅的弧形。登山客中,帶著專業相機與腳架的不在少數,但不管他們的攝影技巧多高明,我都不認為能將眼前的遼闊感帶回去。
      日本俗諺說,只有笨蛋跟煙喜歡高的地方。看著這景色,我覺得做一回愚者也不差。

    隆恩埔古戰場
      來講段歷史故事吧。1895年,日本剛統治臺灣,各地都有反抗勢力。其中第一場讓日軍在單獨遭遇戰中損失慘重的,就是三峽的隆恩埔戰役;當時有39名日軍運送補給品,在抵達三角湧、要朝大嵙坎前進時,遭當地反抗勢力開槍襲擊。
      這場戰役僅4人逃脫,其中1人躲進河中,被另外3人認為太愚蠢,就沿著山路前進。最後4人分別與日軍會合,這次遭遇戰的事才被知曉。後來山根信成掃蕩板橋到大嵙坎一代,三峽老街與清水祖師廟也遭焚毀,該是此一事件的報復。
      從日本官方的紀錄看,這事確實頗有戲劇性;像一邊說著「把你們的性命借給我吧」一邊被砲彈打死的軍官,或剩下9人時,軍官把口袋中的菸草分給部下,下令無傷者逃生,受傷的人則自殺。但這些紀錄,當然都是站在日本的角度。隆恩埔這地名現在仍保留下來,對照地圖,大約在現在臺北大學附近。大正年間,為了紀念隆恩埔戰役的戰死者,在鄉軍人分會決定戰場遺跡設立紀念碑,名為「表忠碑」,碑文如下:
    嗚呼鬼神泣壯烈者三角湧血戰之事蹟也臺灣鎮撫之時坊城支隊徇大嵙崁諸邑特務曹長櫻井茂夫等三十九名船運餉敵欲絕糧道兩岸夾擊我傳應戰悉殪生存者四名書孰不創痍矣實明治二十八年七月十三日也臺灣軍司令官陸軍大將福田雅太郎勤石次表其忠勇云
      這個「表忠碑」立於鳶山山腰,也就是現在的中山公園,據說戰後被推倒,甚至當成人行道的地基,直到2017年才重新挖出來。我到中山公園看,卻不見蹤跡,似乎沒立於原處,也不知最新進度如何。公園最高處廣場立著孫中山銅像,看來被稱為「中山公園」,也不是隨便冠一個名字上去。但我私下推測,那或許就是原來放表忠碑的位置。
    

  鳶山的表忠碑離隆恩埔有段距離,而隆恩埔的古戰場附近似乎也有同樣碑文,之所以不在戰場原處,是因當地常有水患,因而選了較高、較乾燥的位置。直到戰後,戰死軍人的後裔還會來此碑前憑弔,後來因臺北大學整地之故,就被前來的日本軍人後裔移回日本去了。我看新聞,說龍埔國中主張位於隆恩埔古戰場上,故希望將中山公園的表忠碑移至校內,現在龍埔國中已改制為臺北大學附中,但此事有沒有實現,我也無從得知。

    三峽老街
      三峽舊名「三角湧」。這三字,現在三峽老街亦時時可見;我每次來三峽,都會到一間店鋪買豆腐乳,那間店至今保留紅磚砌成的古老外觀,古意盎然。門上以金色毛筆字寫著「三角湧醬菜茶,徐媽媽」——在我了解三峽老街的歷史前,那是我第一次意識到「三角湧」這個詞。
      所謂三角湧,是指三峽河、橫溪、大漢溪匯集之地。現在三峽老街旁只有三峽河經過,但看日本時代的臺灣堡圖,大漢溪——那時稱為大嵙坎溪——曾恣意肆虐過這片平原,有如密集交錯的樹枝。前文提到隆恩埔水患頻仍,多半與這種地勢脫不了關係。
      三峽老街的漢人聚落,最早在乾隆年間形成,而現今最著名的清水祖師廟「長福巖」,也是建於乾隆年間。不意外的是,在此之前,這片土地屬於雷朗族。根據《三峽鎮誌》,劉銘傳時期致力經營蕃界,設有北路隘勇五營,其中右營就設在三角湧。
      清廷割臺時,三角湧的殷實商人蘇力怒稱「朝廷割地未我聞,是以抗也」,並於乙未戰爭時期號召地方人士反抗,於主祀媽祖的興隆宮成立義勇營,以祖師廟作為軍械庫與糧倉,前面提到的隆恩埔戰役,就是蘇力等人所帶領。在臺人抗日的歷史上,三峽可說記下了第一筆;這麼想著,便覺得會花大錢打造「光復紀念鐘」也沒有這麼不可思議。至於同樣的隆恩埔戰役,在日人、漢人眼中有著不同詮釋,從政治的角度看理所當然,但要怎麼消化這段記憶,實在是需要深思的歷史問題——表忠碑是日人的角度,所以就應該摧毀嗎?保留下來,就表示認同其立場嗎?我們該怎麼面對充滿對立的歷史?
      附帶一提,蘇力最後其實是壽終正寢。乙未戰爭後期,他見大勢已去,便帶著親人回廈門開中藥店,直到法網漸疏才回歸故里。
      現在的三峽老街,建築仍大概維持著日本時代重建後的樣貌。從鳶山腳的中山公園下來,沿著中山路走到底,轉進民權路,就是所謂的三峽老街。中山路13巷跟民權路交界有間三峽派出所,連派出所都保留舊時代的氣息!至於旁邊這條中山路13巷,我之前聽過,其實算是秘密的賞櫻景點!但我抵達時,櫻花已凋零得差不多,整排著櫻花樹開滿嫩綠色的新芽,倒也別有一番風味。
      巷子裡有面牆,上面寫著奇妙的字,上半部是「羽」,下半部是「合」,直覺令我想到「習」這個字,仔細一看才發現不是。四個角落寫著「合習聚落」——看來像某種新興文創團體。這只是直覺,近幾年來,年輕設計師越來越擅長運用造型纖細優美的明體了,所以光憑字體就能給予者種印象——不過先前來三峽老街,我還沒見過這地方,走進去看了看,仍是不怎麼明白,不過裡頭有間「禾乃川國產豆製所」,販賣豆漿、豆花等豆製品,或是有著豆子香味的冰淇淋。其香醇濃郁的豆漿讓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剛剛提到的興隆宮,現在依舊存在。但不知是不是在整修,前方廟埕上方搭著鐵皮,完全看不見廟簷之美,反而有種陰鬱的印象;相較之下,清水祖師廟則華美到讓人心驚動魄!據說從1947年起,就由藝術家李梅樹主導清水祖師廟的第三次重建,走進去一看,絲毫不倚靠色彩的華麗石雕羅列在廟宇每一處角落,細膩中帶著大膽,明明琳瑯滿目,卻不讓人視覺疲乏,反而十分平衡。該說不愧是藝術家主導的嗎?在清水祖師廟的裝潢中,我同時看到狂放與收斂,以正殿的藻井為例,仔細看,細節多到驚人,但視野放遠,又覺得細節全都收在巨大的構圖中,就像粼粼波光,有種妙不可言的秩序。
      這是何等驚人的協調感啊!
      二樓祭祀文昌帝君,我雙手合什,祈求靈感。走廊盡頭的鐘樓,香爐裡焚燒著的煙緩緩升起,溫溫吞吞,有如徘徊在廟簷下的半透明巨獸。從二樓圍欄看向中庭,正好空無一人,片刻後,才有婦女牽著孩子穿越中庭。我感到不可思議的寂寥。但這寂寥,是某種美,不帶著寂寞,也沒半點殘破虛無,反而滿盈著不可言說的秘密。
      某種關於玄秘的美,使長福巖成為不可分割的現象,連「空間」都不是「空」的。我沈浸在鐘樓的香煙中,許久才想到要離開。

    分享至
    成為作者繼續創作的動力吧!
    這是一個走遍台灣踏查妖怪傳說的寫作企劃,預計在2017年完成10篇以妖怪為主題的旅行企劃和旅行書寫。每個月以一名妖怪為主題,除了考據以外,也進行旅行路線規劃,設計兩至三天的行程,到實地走訪、探查後,再將這些經驗寫成旅遊札記。
    從 Google News 追蹤更多 vocus 的最新精選內容從 Google News 追蹤更多 vocus 的最新精選內容

    發表回應

    成為會員 後即可發表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