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一直都很怕黑。
在光線裡安全感都容易遺失了,不用說在夜晚,似乎一切都被燒盡,黑灰的煤屑漫天飛揚層層覆蓋,在最寂靜的深夜,如果妳還無法被睡眠捕獲,就會將身體捲縮起來,雙臂緊抱著自己,想像歸巢的燕能安穩的在支點薄弱的鐵釘上歇憩,一關燈就熄滅了身邊原本清晰的視覺,就算身處在熟悉的環境,也彷彿一下被拉離到沒有起頭沒有邏輯的夢境裡。
瞬間的黑暗讓人陷入短暫的目盲,之後微薄的光線慢慢還給空間原貌,但形體不是形體,輪廓僅殘餘粗淺的黑邊,四週靜的可疑,仿若任何最貼合恐懼的想像都可以與這片黑暗兌換,那些編造的會像魚鉤一樣把妳凌空釣起,進行妳最不想目睹的遭遇。
什麼都不要想。
妳對自己說,失去了偽裝的護戒,任何能將自己安頓的心理狀態都失效無法再取用,明明是最該放鬆的時間妳卻全神的保持戒備,呼吸涼薄,僵硬的骨頭微微錯動,似乎剛在一個黑洞邊緣踩空,閉著眼睛感覺自己一直在下墜的途中,不知何時要面臨落地時足以碎骨的衝擊。
「親愛的。」
妳喚出聲仿若想要將他招喚出來,妳最親密安心的伴侶,他的掌心小卻很厚實,肌膚的溫度總是溫熱偏高,懷抱裡剛好可以將妳完整容納,語調的柔軟總是能符合妳的期望,處事隨和可以化解妳的無理,給妳許多安心的憑據,能一起說很多的話,卻沒有一句話顯得多餘,爭吵也能善用直覺一般的理解,剪斷那條通往互相傷害的引線。
妳們互相凝視,知道他明白妳的秩序、處事的節奏感和針線般縝密的思維及被彼此養成的孩子氣,以及能夠讓你疼痛滲血的方式,就像妳靈魂構圖裡遺失已久的最後一塊拼圖。
但他一直都不知道妳怕黑。
妳明白愛情僅是一種失神。僅像妳丟擲了瓶中信有人回應,在需要的時刻恰好撥通了的電話,妳卻誤以為愛情可以將彼此完整的交託、緊密的車縫,把藏的最深的秘密忠實的複寫成對待彼此的眼神,是妳缺失的肋骨、靈魂的雙生。
妳會想他在什麼時候因為妳而脫離專注,為妳全然失神,為妳揭露和展開所有的自己,修齊一條能讓你通往的小徑,為妳失語和遺失平靜,告訴妳他今天從失神裡讀取到的涵義,彷彿妳是他等待已久的字,只有他懂得妳啟唇時的完美發音。
有段時間會把所有關於自身的易燃物都焚毀為了延續彼此眼裡的火炬,為了逃離所有的目光,一起潛入水底隱藏氣息,擁抱、記下對方身體上的每個骨節、指腹的密語、凹陷、傷痕留下的裂縫和笑起來的淺紋,最後最後,還是必須回到水面呼吸。
已經一起走過了這麼漫長的時間,久到已經回望不到起頭的標線,妳常會懷疑他是否還會為妳失神,把他所有的既有價值都冒犯的徹底失神,沒有一刻不在變動的範圍裡,妳以為妳們還在原地但其實是沿岸邊的岩石每一秒都在經歷海風的刻蝕,不再失神了一切被摸索的越來越清晰,返回仿若獨身的狀態妳才明白妳始終都是獨自行走、獨自摸索、獨自沉潛在水底。
妳們並沒有為彼此變薄也沒有相互退讓妥協,只是更動了相處必須移換的細節,曾經削尖的愛情被不斷反覆謄寫的生活磨鈍,安插了更多屬於未來、屬於人際的前置和延續,話語失溫他開始另一種失神,完全無法再只為妳專注的那種。
無法記數的時間都獨自生活,沒有純粹的想像,就是恆常備妥在慣性裡的熟悉,妳是家人是知己是情勢裡安排的各種角色,他開始爭取,為了平靜為了不要窒息,走過烙燙火紋一樣的考驗妳們只需要一種和睦的共同生活,保持距離和一程度的鬆綁,不擁抱時側寫一樣的看著彼此眼裡的火炬安然的熄滅。
妳無法開口說,其實我很怕黑,那種感覺就像妳只是罹患了一場短時間內就能治癒的小感冒,妳會把周遭的燈熄滅,讓自己靜坐在妳最恐懼的黑暗裡,聆聽自己最單純的呼吸,鈍重起落的心跳,敏感到尖銳的警覺,無法寄託的自私習性,還原妳最初最具有野性的原貌。
渴望烙燒著妳的咽喉讓妳劇痛的用四肢跪趴在地面,長成一隻型態怪異的獸,妳想哭泣,肯定妳想否定的,期望被理智鑄融,妳知道妳還是該保持從相同的模具裡脫模,一日一日複製妳最尋常又穩重的造型,想繼續被生活寵愛。
妳知道黑暗是妳的疾病,妳和自己永遠差那麼一點就能接合的距離,就算有他在那片黑暗還是持續擴大增長,那是源生於妳的一無所有,妳的徹底獨身和不斷分增的寂寞,其實妳一直都是明白的,那片黑暗裡什麼都沒有,它太模糊太沒有邊界而且完全屬於妳,是仿造妳的內裡鑄製的迷宮。
妳把所有人能持有妳的那部份都瓜分出去,最後就剩下這片黑暗了,妳看著它像不管從何處投射來幾道光源都能將妳模糊成像的影子,在這裡不需要睡眠、忍受、妥協和尊重讓出的空間,不能被治癒,也無法被帶離,因為黑暗裡沒有需要前往的地方,而妳終於懂得愛情不會也不可能成為驅散黑夜解藥,為了生存他不能和妳一起在水底窒息,妳只能在漫長失眠的夜裡繼續等待每日都會恩賜降臨的黎明。
讓妳這個屬於黑夜的生物,也能在光裡被藏的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