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家的一日廚房
潘家欣
2018-05-29|閱讀時間 ‧ 約 11 分鐘

孽子拿起畫筆──張義雄

說起張義雄（1914年5月28日－2016年5月27日），總是要標上幾個亮閃閃的記號：台灣藝術市場上，第一位由畫廊經紀的藝術家、入選法國秋季沙龍展、首位獲得法國政府「藝術家年金」的台灣畫家、曾獲四等景星勳章、作品拍出上千萬高價......
但是張義雄的前半生幾乎都在流浪，而且是窮到炸的流浪，他曾經在東京因為付不出學費而休學，曾經窮酸到下雨天撿浪浪回家結果被狗主人誤認為偷狗報警抓去關。年輕在外留學時，他就在街頭為路人畫人像、剪紙做剪影，賺取微薄的潤筆費。甚至在二戰結束回國後，也經常待在台北新公園等地，以人像畫及剪影補貼家計。後來朋友介紹他去師大美術系教素描，卻被同事看不起，還被同事使喚磨墨倒水跑腿買菸（據說那個囂張的同事就是溥心畬），作為日治時期台灣美術的大魯蛇究竟如何翻身，讓我們看下去。
畫家帥照
畫家帥照
張義雄的家庭在嘉義算是書香大戶。祖父是清代貢生、父親曾做日本公學校教師，後來從商、叔叔當醫生，而叔母超厲害，是曾經當選省議員、詩詞書畫琴棋繡七絕、人稱嘉義女傑、簡直台版龐巴度夫人的「琳瑯山閣」主人張李德和，二伯父則是陳澄波的小學老師，因二伯牽線，從小熱愛繪畫的張義雄也曾與陳澄波習畫，（聽說是先看到陳澄波在街頭作畫的帥氣模樣）（想也知道被陳澄波強力洗腦當去藝術家）（不是啦是人家本來就天賦異稟）然後他就立志當藝術家了。
怎麼看都應該是人生勝利組的翩翩貴公子，理應去日本留學然後入選帝展然後變成大畫家，但是張義雄卻沒有照著日治時期的美好SOP前進。他的故事，要從幾個小說一般的切面談起。
第一個切面，是與日籍美少年相戀的藍色青春。
是的，讀者沒看錯，張義雄就讀嘉中期間，成績超級爛，根本不想讀書，只是懷著藝術家夢想天天作畫，還翹課跑去彌陀寺畫畫，同時他又與同校俊美的日籍同學有一段青春狂戀。後來張義雄在校期間為了偷看電影《巴黎屋簷下》，逃學被抓包，面臨即將要被退學的處分。為了避免難看，校方暗示張義雄轉學，但是當時張義雄的父親已經重病，張義雄不敢讓父親憂心，又捨不得離開愛人，最後遭到停學處分。
我怎麼有種在寫電影大綱的感覺，欸欸欸這根本就是一部青春校園同志電影的好材料啊誰來拍一下啊！！！
張義雄，〈巴黎街景〉，2002。也許從少年時起，巴黎就是他的夢想之地了
結果，後來父親病逝，家中投資的皮革業也失敗，家道中落的張義雄決心不靠家人資助，自己去闖藝術夢。他隻身前往日本準備美術學校的考試，背包裡只放著布袋戲尪仔，打算如果不行就去街頭賣藝維生（啊啊啊啊這少爺心裡到底在想甚麼啊）。家中寄來的生活費，他全數退還，只靠送報、吃剩飯刻苦度日，考上帝美才一學期就因為窮到吃土而休學。張義雄其實比較想要拚上陳澄波念過的東京美術學校（補充一下，後來他考了五次東美，完全沒上，考到川端畫學校的老師都叫他不要考了，你就知道張義雄的考試運有多差），但是中學沒畢業，得補中學文憑，於是一邊插班京都「兩洋中學」補學分一邊打工補素描。當時兩洋中學的創始人兼校長中根正親先生，非常疼惜這個懷著藝術夢的青年，所以每次張義雄付不出學費，校長就請他幫學校作畫抵學費，真是好校長！！（豎起大拇指）
欸，等一下，讓我們再看一下這個流程喔：
  • 功課太爛談戀愛看電影被退學→爸爸過世→從此不接受家中任何資助→浪跡日本闖江湖。
這是孽子的故事啊！是孽子的憂鬱與反抗啊！張義雄的作品中有非常強烈的自我放逐感，我想跟這一段青春往事是不能分割的。他的出走有著自卑與自傲的成分，這兩個特質成為他內心的小劇場，伴隨他一生浪蕩。
而另一個切面，是在東京街頭。
張義雄一直考不上東美，為了溫飽，他開始在東京街頭擺攤，貧窮貴公子成了街頭畫家，為路人畫畫、剪影。在街頭，他遇見了曾在嘉義家中幫傭的女僕，江寶珠。江寶珠（1917-2003）小時候是棄兒，被養父母帶大；養父過世後，養母改嫁，寶珠成了拖油瓶，十歲就流落到張家。張義雄離開台灣幾年後，二十歲的寶珠也獨自前往日本打工，一樣窮到炸，還被頭家欺負……。寶珠遇到了舊識的張家二少爺。然後兩個人就在一起了。
此後，江寶珠成為張義雄的模特兒、同居人、共患難同甘苦的終生伴侶……欸欸欸等一下這是在演莫迪里亞尼還是在演羅丹，我怎麼又在寫劇情大綱了啊（摔鍵盤）！
張義雄有可能是雙性戀，但是用僵硬的性別名詞試圖界定張義雄，是愚昧之舉。張義雄非常易感，對弱小、卑微的生命都抱持著愛意，甚至在自己都養不活的狀況下也還是養了很多小動物，自己都窮死了但還是敢去愛、去支持一個比自己更弱勢的女子。或許因為天涯淪落人的處境，張義雄的作品與同期畫家的風格大相逕庭，他的畫風沉重凝鬱，當時蔚為權威的外光派風格，完完全全不是他的菜——當然，張義雄也不必肖想入選帝展。不管比賽還是考試，他都是那個被體制狠狠拒絕的人。
所以他在體制外掙扎求生，十年的街頭畫家生涯培養出他的江湖氣，也為張義雄打下深厚的素描根基，肖像畫和剪影更是他一生絕處逢生的生活技能。為了活下去，他還會彈吉他、吹口琴和變魔術。我相當喜愛他的油畫〈吹鼓吹〉，吹鼓吹在台灣是非常低下的職業，張義雄描繪這卑微的賣藝人，是不是也在描繪自己的心境呢？同時，這件作品讓我想到的不是畫家熱愛的梵谷或高更，卻是藍色時期的畢卡索，有著同樣的敏感與不穩定性。
張義雄〈吹鼓吹〉，1954；25F，油畫。翻攝自《浪人・秋歌・張義雄》，雄獅出版
張義雄，〈妻〉；4F，油畫。翻攝自《浪人・秋歌・張義雄》，雄獅出版
旅居東京期間，張義雄曾為江寶珠畫過一張四十號（40F）的肖像，結果因為生活顛沛流離，難以保存攜帶，後來越剪越小張，只留下四號大小的頭像部分。
第三個切面，是張義雄自承在日本逛鳥店，因為好喜歡文鳥，但是文鳥貴貴買不起，所以，他、就、偷、了、一、隻！日本老闆娘發現張義雄偷鳥，卻不說破，只是用言語開示他：「人在做、神明在看」，就放他走了。後來張義雄終於有錢了，買了斑鳩想送給老闆娘，感謝當年的寬容，老闆娘卻已經不在人世了……欸這是甚麼浪子回頭的大愛劇碼！！！（摔破鍵盤）
我試圖從這一段故事，去解讀張義雄這個人的天真與憂鬱。在訪談中自承偷竊的黑歷史，究竟是因為在街頭打滾多年，養成他愛說誇張故事的個性，還是因為他真的能夠坦然面對那個一輩子總是做錯、總是被騙、總是被看不起、失意窮到根本沒有自尊的張義雄？張義雄在晚年大量描繪小丑像，他的人生一直被貧窮、被體制困住，面對逆境，沉默寡言的他是不是也躲在小丑的把戲和油彩之後呢？
張義雄〈兩個小丑〉，2008
幸好，五十歲後，張義雄的作品在藝廊越賣越出色。
1964年，一位美國收藏家大筆購藏張義雄六十四件作品，有了這一筆錢，窮了大半輩子的張義雄決定舉家遷居巴西，結果在過境日本時遭到詐騙，錢被騙光光！！全家被困在日本，年到半百的張義雄只好又當起街頭畫家，江寶珠又去幫人家洗衣服了，一切重頭開始……張義雄的後半生先在日本扎根，六十六歲時，不諳法文的他，深感於巴黎對藝術家的重視，決定定居巴黎（直到妻子病逝後才又重返東京）。此時距離十七歲偷看《巴黎屋簷下》的青澀記憶，已近五十個年頭過去了。
張義雄及江寶珠伉儷合影，攝於2000年。張義雄曾說，「人生有逆境才有光彩」，年過80仍精神奕奕。但妻子江寶珠卻說：「我要把過去種種放水流，再也不要想起。」這是辛苦一生的感慨吧。
值得一提的是，前面說到張義雄不知道是演莫迪里亞尼還是在演羅丹——沒錯，江寶珠根本台版珍妮．赫布特尼、台版卡蜜爾・克勞黛！！江寶珠在去日本打工時就上過川端畫學校，和張義雄結婚、回到台灣後也多次入選省展、台陽美展，後為生活操勞而擱筆，直到晚年才重新作畫自娛（說是自娛結果還入選了法國秋季沙龍……）。
年輕時為了支持家計，她沒日沒夜的幫傭、開鳥店（還因此得到鳥仔嫂的外號）、洗衣，只因嫁給了藝術家，甘心吃苦。但是她的作品卻非常柔美明麗，宛如少女般柔軟。江寶珠作畫時不讓張義雄干預，張義雄說，妻子的畫就像她的靈魂一樣善良且美，比起張義雄的暴烈，筆者私心更愛江寶珠一點。張義雄一生追逐著「藝術家的夢」，總是在證明自己，總是在自卑之中抵抗著世界，江寶珠的作品裡面沒有抵抗、沒有陰鬱，只有無私的愛與美。
江寶珠〈少女與鳥〉，1988；50F，油畫。嘉義市政府文化局典藏
為張義雄做菜，第一要遙望法國，第二要陰鬱濃厚，請各位讀者享受本人獨創的超重口味：沒有番茄的台灣紅酒燉牛肉。上菜！


沒有番茄的台灣紅酒燉牛肉食譜

食譜材料
  • 紅酒半瓶
  • 黑胡椒非常多
  • 洋蔥一顆
  • 月桂葉或綜合義式香料隨便放一些
  • 牛腩1200公克
  • 鹽少許
  • 糖隨意

食譜步驟
1. 把牛腩切成大概8公分的塊狀，因為煮完會縮水，所以切大塊一點。然後把切好的肉肉倒入半瓶紅酒直掉全部的肉都被淹沒，加入義式香料和月桂葉、一小匙鹽，然後放冰箱醃半天以上。
2. 洋蔥切塊，用中大火炒香洋蔥，要炒到有點褐色焦焦的又不能真的燒焦，所以要一直翻喔。
3. 拿出醃牛肉，連醃料紅酒通通倒進鍋子哩，轉中火煮到快沸騰，開始冒泡泡以後，加入一匙鹽、一匙糖，以及大量的黑胡椒，目的是要讓人吃到流汗流淚流鼻涕，蓋上鍋蓋、轉小火開始燜煮一個小時。
4. 煮好的牛肉會變成深沉的紫褐色，近似黑色，這時的牛肉還不好吃喔，要放涼進冰箱，然後隔餐再拿出來加熱，就跟張義雄的人生一樣，等待再等待，回鍋又回鍋，最後酸澀鹹苦都融為一體，深沉如油彩的紅酒燉牛肉，超重鹹，超下飯！（狂吃）


太重鹹的話，就看看寶珠的〈小白兔〉，多吃一碗飯吧？

延伸閱讀


編按：因為養小孩太操勞了，四月份缺的文章家欣得擇日再補。讀者們敬請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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