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在到站前停了,小萍鬆了一口氣,還好不用拖著行李去面對如後母臉般的天氣。
她走進地下迷宮般的車站裡,沿路靠著牆上跟天花板的指示才順利爬到車站大廳,一想到之後還要面對好幾次這種經驗,她就動起了四年都不回家的念頭。
看著那些和她擦身而過的本地人,在來之前她就聽說這裡的人步伐快到像健走,親眼所見就發現那不是玩笑,卻莫名地感到一種難受,大概是瀰漫在空氣裡的氛圍吧。
她頭一抬,就看見一大票在爭奪注意力的招牌,那些五花八門的字體就像是假裝成中文的火星語言。她立刻想起鄉親父老的告誡,來這裡一定要懂得守財,稍微不小心就準備喝西北風。
話雖如此,身為豆腐村多年來的第一位台大高材生,她還是想親自驗證一下有多扯,搞不好那些只是鄉下人憤世忌俗的胡言亂語。
她隨便找了家人潮較少餐館,連店名都沒看就進去了,結果在看到菜單上的價格後馬上就想開溜了。
一名像是來自偶像劇裡的女服務生立刻上來對她微笑,就像他鄉遇故知的那種微笑:「小姐要點餐了嗎?」
「我…這個…」她感覺自己手心正在冒汗。
「要不要試試我們剛推出的奶油焗蝦燴飯呢?」
「奶什麼飯?」
服務生小姐耐心的邊指著菜單又覆誦了一遍,小萍看到一碗湯和一盤飯要價三百五十元差點笑出聲,以為這是某種台北式的玩笑。她這輩子吃過最貴的飯是羅東的豬腳飯套餐,一份兩百三,光是那一頓就夠讓她整個月都充滿罪惡感。
「決定好了嗎?」服務生再次催促。
大概是心理作用,小萍感覺她的笑容好像是用針線縫出來的,越看越不自然。
眼見這女的開始不耐煩,她火速找到菜單上價格不超過三位數的一到菜,只看前兩個字就說:「先給我這個…」
「好的,一份烤洋芋,還有嗎?」服務生依舊保持客套問,但眼角已經開始描向另一桌正在看菜單的客人,兩男三女,其中一個是外國白人。
「先給我這樣就好。」小萍說。
服務生在帳單上塗塗寫寫,撒下一張後塞進小萍眼前的一份黑色夾本中,「吃完再付就可以了。」
接下來到上餐前她都在懊悔,明明行李中還有一大堆點心和食物在等她,結果才幾分鐘就準備花掉兩碗滷肉飯的錢。想到這裡她開始憂心了起來,這裡的生活她能負擔嗎?
出發前她就對著豆腐岬的那片外海發誓,她絕不會向家裡討救兵要錢,繼父和母親都是做體力活的人,供她學費和基本開銷就已經相當緊縮,加上兩老都有了年紀,只要一場大病就很可能讓這個家面臨困境。
當餐點送來後,她盯著那塊被烤的焦黃的馬鈴薯,唯一的醬料就是淋在上頭那少得可憐的鹹奶油,這東西居然就要九十五元?
吃完這荒唐一餐後,她拉著行李匆匆離開現場,隱隱約約聽見服務生在她身後品頭論足,聽起來好像是在譏諷她是錯過返鄉火車的外地人。
雖然不爽,卻好像也無從反駁。她來到車站外時,空氣中又飄出下雨前的味道,大量飛蟻在路燈上盤旋聚集。她先拿出傘以備不時之需,而壞預感總是來得又準又快,剛跨下台階,大雨就劈哩啪啦報到了,城市霓虹跟著黃昏一起融化在雨中。
抵達租屋處已經過了晚上八點,扛行李繞了大半圈台北的她又餓了,於是先嗑掉阿志的烤魷魚和玉米,那味道讓少女時期記憶蜂擁而上,帶著眼淚去沖澡之後就躺在床上開始放空。
是什麼時候睡著的也不清楚,只知道醒來時她不是在床上,而是在馬桶。
看看時鐘,還要兩個多小時才報到,但她決定早點出發,免得路痴症又犯了。
清晨七點的台北就開始活絡了,上班的車流如巨蛇般盤在馬路,小萍從捷運窗上往外看,心中忐忑想著,不知這種打仗似的步調要多久才會適應。
直至現在,蔡恩仁連一封問候的簡訊都沒寄來,雖然她早就熟透了那傢伙的性格,但沉默到這樣也太不像話了。在玻璃窗上看見自己的倒映後,她馬上轉念想別的事,她可不想第一天就帶臭臉去發展新的圈子。
只是當她進到教室裡後,發現這裡的人幾乎都是撲克臉,包括教授,彷彿早餐吃的是手榴彈配人血,一臉要扒掉所有人皮似的。
「希望大家要有所覺悟,你們已經不是死高中生,要人哄著跟陪著,往後我會用最嚴格的標準要求大家,假如受不了的話,歡迎轉系或重考,不要浪費父母跟社會給的資源,既然到這裡來了就要給我珍惜還有認命,待會就要開始第一堂課了,想要自我介紹的,下課後自己找時間聊吧,我這裡不搞春風化雨那套。」頂著短平頭的中年教授說。
小萍暗暗吞下一口口水,課堂開始後,同學們振筆疾書的樣子彷彿跟紙有血海深仇,自動鉛筆寫到斷裂的聲音此起彼落,氣氛只有肅殺。
於是第一堂課就在老師的鷹眼環視下結束,臨走前,他還特別點名了小萍。
「李倩萍同學在哪?」教授問。
小萍緩緩舉起手,等到教授喊第二聲之後才舉直。
「我看了幾眼資料,妳是花東人?」
「嗯…宜蘭。」小萍微微點頭說。
「我老婆娘家在羅東,然後我跟我岳父關係非常不好。」
身邊有群相貌平凡的女同學露出幸災樂禍的表情。儘管小萍臉上畢恭畢敬,心裡卻已經罵了一串此生想過最惡毒的話。
教授帶著怪笑消失在教室門,全班像是被搖過的汽水般,開瓶之後嘩啦一聲解放,其中一名留著小鬍渣的瘦小男同學走向小萍。
「別放心上啊,第一堂課很多老師都很愛這樣下馬威。」男同學說,做了個意義不明的手勢:「糟老頭的雄風。」
除了精緻的五官和身材,小萍還注意到他的肩膀線條,不知是故意穿小一號的衣服,或是他本來就長的如此「緊縮」,此外,他身上還有種她不曾在其他男孩身上感覺到的東西。
「黃國良。」他伸出手。
小萍雙手堅守在胸口,只以口頭回敬介紹:「李倩萍。」
空氣凍結了幾秒,名叫黃國良的男同學收手說:「好吧,我是本地人,有需要幫忙的地方歡迎開口。」
一聽是本地人,小萍就顧不得矜持,因為有一個困擾必須早點解決。
「那我就問這附近有什麼地方吃飯比較划算的嗎?」
「妳真是會挑問題。」黃國良咧嘴笑說:「放學後我帶妳去繞繞。」
○
這傢伙確實熟門熟路,而且看起來在當地有點名氣,大概就是那種街坊婆媽都想生一個的那種聰明兒子,有家自助餐店的老闆娘一見到他就衝出門外喊。
「國良,現在都不用打招呼嗎?」老闆娘插腰說:「你多久沒來我這兒吃飯了,你自己說。」
「我每次進去貴公子都會一直瞪我啊,吳阿姨。」黃國良說。
「別管他,就會忌妒人,生那個廢物算我這輩子倒楣,那是你女朋友嗎?才剛開學就馬上交到一個啦,果然是以後要當律師的人喔,有行情。」老闆娘連珠炮說。
「我們不是…」小萍連忙揮手否認。
「這是我今天才認識的同學,我帶她來逛逛附近餐廳而已。」黃國良搔著頭說。
「唉呦,吃個幾次飯就熟了啦。」老闆娘語帶深意地說:「快進來啦,我算你們便宜一點。」
兩人看似尷尬地互瞄了一眼,沒有立刻動作。
「這家是真的便宜又大碗,但口味的話我就不能擔保了,老實說我還蠻挑嘴的。」黃國良說。
「我…都好。」才怪,聽到便宜又大碗,小萍就懶得去思考要不要避嫌這件事了。
於是兩人並肩走進店裡,還沒完全到用餐時間,這裡就已經座無虛席,小萍對比老媽和繼父開的便當店,真希望有人能把這裡的人潮分一點去故鄉。
在看到如皇帝用膳的菜色後,她更是不想把家裡也是弄餐飲的這件事說出來了,那些炸過的雞腿和排骨,跟雜誌美食照端出來的沒兩樣,有股被加持過的光澤,儘管知道那是一種不健康的顏色。
「盡量夾吧,第一頓算我的,別跟我爭啊,我已經這麼瘦小了,再傷害我自尊真的會受不了的。」黃國良說。
「我要自己付。」小萍斬釘截鐵,開始夾菜。
黃國良做出一個胸口被插刀的搞笑動作,這大概是他今天做出的第一百個手勢,看來他相當熱衷此道,她裝作沒看見,朝下一道菜移動。
結帳時,她掏出零錢包,裡頭另有專門放一元銅板的獨立夾鏈袋,家境關係,她從小就有把錢算的剛剛好的強迫症習慣。
這時她眼角瞄到櫃檯後方的玻璃櫥櫃上,一張紅底黑字的徵人廣告。
打包同時,她開口向老闆娘求證:「阿姨這裡缺人啊?」
識人無數的老闆娘瞄一眼後搖頭說:「做這個工作太委屈妳了,妳那張臉跟身材可以去做更好的差事。」
「不會,我很能幹的。」其實她想說的是,自己也只懂這種工作。
「我看還是算了,我可不想之後對妳這種女孩子大吼大叫,這樣對國良不太好意思。」
黃國良插進來說:「我沒那個意思,不必顧慮我,但是阿姨說的也沒錯,這附近還有更適合妳的工作,我待會可以…」
「我會煮飯跟炒一些菜,洗碗的速度也很快,不犯法的事我都願意做。」小萍目光直視老闆娘。
老闆娘像踩到釘子一樣表情呆住,小萍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口氣有多衝。
「對不起,我真的很需要一份工作。」她一連鞠了三次躬。
「好吧好吧,明天妳先試試看,前三天給半薪加員工餐,晚上可以打包剩菜回去,這樣妳可以接受嗎?」
「沒問題!」她加碼又彎了好幾次腰,然後三步併兩步走出店外。
黃國良從後方追上,說:「妳是法律系學生耶,在這兒當快餐小妹的話,不怕同學或家裡會講話嗎?」
「我的事都是我自己說了算,還有,謝謝你的熱情,我有男朋友了。」小萍說,然後立刻補充:「抱歉,我不想事情發展到後面那步,免得大家都尷尬。」
「我現在就很尷尬了,真沒想到妳認識我沒幾個小時就懷疑我的動機。」黃國良苦笑說。
「不然你說說自己到底想幹嘛?」小萍攤手問。淡黃色夕陽正從大樓的縫隙間灑落,把兩人的影子拉到三倍長。
「算了,就當我們沒說過話好了。」他搖頭說,然後灑脫地轉身走人。
莫名其妙。小萍心想,當時的她並不知道,自己正站在一段不可逆轉的旅程起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