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俠故事第一０七期

作為武俠小說鼻祖之《水滸傳》（二）　／梁哈金

　　我的「水滸人物排行榜」第六名，是豹子頭林沖。

　　林沖在《水滸傳》的出場，是陪妻子去廟裡拜拜，無意中看到魯智深耍一根六十二斤的禪杖，不禁喝采道：「端的使得好！」魯智深停下來一看，「那官人生的豹頭，環眼，燕頷，虎鬚，八尺長短身材，三十四五年紀。」兩人一見傾心，魯智深就跟他推心置腹：「洒家是關西魯達的便是。只為殺的人多，情願為僧，年幼時也曾到東京，認得令尊林提轄。」林沖聽到他把命都交給了自己，大喜之下，當即跟他結拜為兄弟。

　　這其實也挺熱血的。一個是正正當當的軍隊武術教練，一個是犯下殺人重罪的江湖通緝犯，這個教頭根本就該通報官府，把這個通緝犯抓了去領賞。兩人卻只是看了對方的武功，聽了對方的名頭，就找個藉口拜把子了（「認得令尊林提轄」，搞不好還是魯智深小時來京城鬧事，被林沖他爸抓去關呢）。這是規矩拘謹的林沖，這輩子幹過最有豪氣的事。

　　這裡是個襯寫。魯智深是放蕩不羈、誰也不放在眼裡的漢子，第一次見到史進，抓了他的手就叫他一起去喝酒，見到次一等的李忠，更是直接趕走他的客人把他拉去喝酒。但是見到林沖，卻非常有禮，言辭恭敬，叫他結拜兄弟他就結拜兄弟。可襯托出林沖的神采，真的非常可觀。

　　林沖的形象是「豹子頭」（也就是頭小小，額頭寬，臉方方），「環眼」（也就是眼睛大大），「燕頷」（也就是有個方方的下巴），「虎鬚」（也就是小小一撮鬚子），還有八尺身高（當然不可能，姚明也沒那麼高，但反正就是高高的）。換句話說，就是個方臉、大眼、留點鬍子的高大帥哥。相書說「班超有豹頭燕頷，果獲封侯」（《玉管照神局》），因此還是個有貴相的人。

　　好吧，我把他形容得漂亮了。事實上，《三國演義》的張飛，也是「豹頭環眼，燕頷虎鬚」，但張飛是個大老粗的形象，林沖卻不是，是相當斯文的。而且當天他的打扮是：

　　　　頭戴一頂青紗抓角兒頭巾，腦後兩個白玉圈連珠鬢環。

　　　　身穿一領單綠羅團花戰袍，腰繫一條雙搭尾龜背銀帶。

　　　　穿一對磕瓜頭朝樣皁靴，手中執一把折疊紙西川扇子。

　　不但穿得威武貴氣，而且還拿著折扇，簡直風雅。何況還是「八十萬禁軍槍棒教頭」呢？一整個威風凜凜又翩翩風度，也難怪大老粗魯智深被震懾了。

　　但是這樣的人，其實是有三大缺點。這三大缺點，讓他遇到甚麼壞事一戳，整個完美的形象全毀。

　　第一個缺點，就是他身分卑微。

　　「八十萬禁軍教頭」，聽起來好像很威，小時候看了不禁肅然起敬，心想這傢伙居然是八十萬軍隊的總教練，那可是一號大人物哪。但其實也不是「總教頭」，只是槍棒教頭，武器教練。而所謂「教頭」，基本上都不算正式的官職，這種教頭在軍中有幾千個，算他林沖舞藝超群，是這些槍棒教頭中的老總好了，也仍只是個「從八品」的小小芝麻官。按照九品十八級的分法，林沖就在第十六級，比周星馳的九品芝麻官只高了半級。

　　而高俅是甚麼呢？太尉。正二品。兩人官職的差距，大到林沖可能一輩子都見不到高俅的地步。所以甚麼「八十萬禁軍教頭」，根本只是叫好聽而已。就好像我號稱「國立台灣大學教授」，哇聽起來好像好強好威風，好像整個台大的學生都我教的一樣，事實上我只是個兼任的、小小的助理教授，千辛萬苦、戰戰兢兢，只給發了一個班，薪水比學生出去當家教都不如，在學術界也只是任人欺侮、藐視，完全不敢吭聲。但是出去外面，別人還是會叫我梁教授啊，對我很有禮貌啊，事實上根本超弱。

　　林沖就是如此。勢力弱，還有個漂亮的妻子，誰不霸凌你？所以當高太尉的乾兒子，花花太歲高衙內想要強佔他的妻子時，他根本沒有任何反抗能力。就算武功蓋世也一樣。隨便設了一個局給你跳進來，你就完全被宰割。

　　隔天東京的新聞頭版標題：

　　「禁軍教頭手持寶刀進入白虎堂　高太尉表示：他意圖謀殺我」。

　　林沖的第二個缺點，就是有「懷才不遇」之心。

　　覺得自己「懷才不遇」，換句話說就是「自視甚高」，於是也就經常覺得委屈，於是渴望遇到知己。你看《水滸傳》怎樣鋪寫這種心理：

　　兩個敘說閒話，林沖歎了一口氣，陸虞候道：「兄長何故歎氣？」林沖道：「賢弟不知……男子漢空有一身本事，不遇明主，屈沉在小人之下，受這般腌臢的氣！」陸虞候道：「如今禁軍中雖有幾個教頭，誰人及得兄長的本事？太尉又看承得好，卻受誰的氣？」

　　老婆被高衙內調戲，他傷心生氣的不是老婆被欺負，而是自己被欺負。而自己被欺負的原因，不是因為自己官職小，而是自己堂堂一身本事的男子漢，卻被這等小人欺負！有這種心理弱點，就很容易上鉤了：

那一日，兩個同行到閱武坊巷口，見一條大漢，頭戴一頂抓角兒頭巾，穿一領舊戰袍，手裏拿著一口寶刀，插著個草標兒，立在街上，口裏自言自語說道：「不遇識者，屈沉了我這口寶刀。」林沖也不理會，只顧和智深說著話走。那漢又跟在背後道：「好口寶刀，可惜不遇識者！」林沖只顧和智深走著，說得入港。那漢又在背後說道：「偌大一個東京，沒一個識得軍器的。」林沖聽的說，回過頭來，那漢颼的把那口刀掣將出來，明晃晃的奪人眼目。林沖合當有事，猛可地道：「將來看。」那漢遞將過來，林沖接在手內，同智深看了。但見：

　　　　清光奪目，冷氣侵人； 　　　　遠看如玉沼春冰，近看似瓊臺瑞雪。 　　　　花紋密布，如豐城獄內飛來； 　　　　紫氣橫空，似楚昭夢中收得。 　　　　太阿巨闕應難比，莫邪干將亦等閒。

　　林沖看到那口寶刀，這麼漂亮，這麼威武，這麼有氣勢，卻不是掌握在一個英雄手中，而是被一個莫名其妙的人這樣當街到處拋售，「不遇識者，屈沉了我這口寶刀」，實在是屈辱之極。這不就跟自己一樣麼？這寶刀，就是自己啊。它正在等我知遇它啊……

　　所以他馬上就買下來了，回到家裡掛在房間日夜觀賞。你道這寶刀當真厲害？實是應了他此時的心境。卻不想這是高太尉他們設下的局。不然這麼好的寶刀，誰會一千貫就賣了你？廣東話說：「邊有咁大隻蛤乸隨街跳啊？」（哪有那麼便宜的好事讓你隨便撿到）武松打了危害鄉民的老虎，也只得到一千貫賞錢；鎮關西強佔民女，還花了三千貫錢；楊志賣家傳寶刀，也要賣三千貫錢。你這樣一口媲美干將莫邪的寶劍，一千塊就買得到？但他有了不遇之恨，一遇到投射的對象，就情不自禁，不暇做他想了。

　　所以林沖的第三個缺點，就是他腦袋簡單。

　　你也不能說他白痴，但他真的，相當的蠢。三十四五歲了，一點心計都沒有。完全不懂得洞察先機，先發制人。被高太尉陷害，他就應該知道，自己被擄走了，妻子在家一定無倖，他應該殺了押送他的公人（以他的武功，就算用頭用手肘用枷，都足以把那兩個公人擊殺），回去把妻兒救出來，然後亡命天涯。用正常的腦袋都會想得到，自己還在的時候，他們尚且敢明目張膽調戲妻子，何況不在？他卻乖乖被押送，覺得自己只是一時壞運，等服刑完回來，就可以與妻子重聚。這到底該說他天真呢？還是真的太笨？

　　還有更笨的。他被發配滄州，臨行之前，居然提出要「休妻」，理由是：「娘子在家，小人心去不穩，誠恐高衙內威逼這頭親事。」Are you crazy？你不休她，她就是你妻子，高衙內就沒有名目叫她改嫁（宋朝注重禮法，名目還是有牽制作用的）。你休了她，高衙內還有不名正言順逼婚的麼？你岳父也是個教頭，明明就保證你不休了她，就把她藏在家裡等你回來，並不是妻子孤獨在家的，你是在想啥？

　　有這樣的丈夫，這個美麗的妻子，當然也只能落得不堪高衙內逼迫，上吊自盡了。

　　但我還是把他排在史進前面，是因為他的故事比較豐富，形象也更鮮明。而且他被逼上梁山的故事，非常悲慘，是撐起本書「官逼民反」的精神。他也沒有像史進的發展一樣一路往下墜，而是不時有存在感，甚至還有威風凜凜的時刻。「風雪山神廟」，對著害得他家破人亡的好友陸虞大喝：「奸賊，我與你自幼相交，今日倒來害我，怎不干你事？且喫我一刀！」在梁山泊上，對著王倫大喝：「你這嫉賢妒能的賊，不殺了，要你何用！你也無大量大才，也做不得山寨之主！」幫晁蓋他們把他幹掉，還是讓人熱血沸騰。

　　因此比起史進，林沖讓我有更多的同情和感動。而且，以林沖的個性，他後來所做到的事，已經遠超過他的本質。因此林沖可以排在第六位。但因為他究竟不是個主導自己命運的英雄，更不是主導別人命運的「大哥」型的人物，才智也大為不足，因此也只能排第六。金聖嘆把他列為上上人物，實在過譽了。

　　林沖最後在打完仗班師時，突然中風，被留在廟中養病。臨死之前，陪著他的是斷了一臂的武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