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傳6 林沖

1.

水滸好漢一個帶一個出場。今天來講林沖。

林沖在書中第一次出場是在東京，魯智深管的寺廟菜園(魯智深被廟裡派來鎮壓原本被一群地痞流氓佔據的菜園)。魯智深剛剛收服了這裡的流氓們(倒拔楊柳的怪力嚇壞流氓)，正耍著六十三斤的禪杖在那邊練武功，威攝那些流氓。

林沖出場就是在那邊叫好，兩人通名，魯智深見到林沖一表人才，聽到是豹子頭林沖，也很高興上前結交。兩人正談話的時候，林沖的老婆在街上被人調戲，林沖老婆大聲罵，林沖聽到跑過去，拍著肩膀把調戲老婆的人翻過正面來，正要教訓的時候，看到這人居然是高俅的乾兒子高衙內，頓時就鬆了手。林沖是教頭，是高俅管的，林沖沒有敢動手，周圍的人也就勸了勸，說不知道是林教頭的夫人，冒犯了不好意思，高衙內就帶人走了。林沖也帶著老婆和婢女到廟裡來。魯智深這時才揪著一幫地痞趕過來，說打架要不要幫忙。

林沖說犯人是我長官的乾兒子，怕打了他，難面對長官，這一次就放過他。

魯智深聽了說：你怕高太尉我怕什麼，下次讓我見到就扁他一頓。(但魯智深也沒有真的特地去找高衙內麻煩，就放放狠話)

但從這邊就看得出，林沖是個膽小怕事之人，或者說理性，能忍耐的人。好聽一點，我們可以說他謙沖自牧。謙沖的沖也暗合他的名字。

但林沖的謙沖到底謙到什麼地步，來看下面故事。

後來高衙內對林沖妻子念念不忘，還找人來設計騙林沖去喝酒，騙林沖妻子出去要玷污他。所幸林沖還沒喝醉，出來上廁所遇到俾女來通報，才去救了妻子出來。

高衙內沒得到林沖老婆，就裝病，引得兩個人出來獻計謀給高俅，說要害死林沖，這樣高衙內才能得到林沖老婆，病才會好。這兩個人叫陸虞侯(陸謙)和富安。其中陸虞侯還是林沖的童年朋友。之前高衙內找人去騙林沖出來喝酒就是找這個陸虞侯。但這個陸虞候為了可以巴結高官，童年好友就輕易出賣了。

計謀就是找人用低價賣給林沖一把寶刀，林沖很喜歡。高俅隔天就下命令叫林沖拿刀去他府裡，要一起賞刀。

林沖拿著刀，被僕人引去一個房間。進房才看到是白虎堂，是商量軍機的重要會議室，是不能帶兵器進入的。林沖正要走就被抓了。用持械擅闖，企圖刺殺高俅的罪名，要殺林沖。

幸好衙門還是有好人，林沖被帶去開封府審理，開封府裡有個當案孔目叫孫定，便和府尹說，林沖應該是冤枉的，而且罪不致死。孫定和府尹大小聲吵架(孫定甚至嗆說：這開封府不是朝廷的是高太尉家的)，好不容易勸府尹改判流放之刑，府尹去回報高太尉。高太尉知道自己理虧，見府尹來回報最終審理結果，居然也接受了。

這個孫定應該只是個小吏，不過應該是真的專業的斷案人員，所以仗著專業，可以和府尹直接說話，但也是真的硬氣，敢這樣衝撞老闆。才救下林沖來。

林沖要被押送前，一些鄉親鄰舍圍上來探視，其中他的老丈人張教頭也來，張教頭拿了些錢給押送的兩個官差董超薛霸，讓林沖在酒館休息一下。這時林沖對老丈人說，承蒙錯愛將女兒嫁給我，三年來沒生小孩，但夫妻也沒有吵過，現在我要被流放，不在家裡，怕高衙內回來搶親。而且娘子還青春年少，不要被我耽誤了。我現在就寫休書，說是我自願離婚。以後隨便娘子改嫁。(重點)這樣我走的也安心，免得高衙內迫害。

老丈人張教頭說：你說這甚麼話，你這事又不是你的錯，你就到滄洲避一陣子，等回頭再來夫妻團聚。女兒連女婢我都會帶回家，我還算有點錢，養他們三五年都不是問題，你就安心去。別想太多。

話都這樣說了，林沖還不放棄，堅持要寫休書。老丈人也只好依他，但說你休書寫歸寫，我不會把女兒再嫁別人就是。

休書寫完，他老婆也來了，見了休書，當場哭到倒地昏倒。

這裡可以看到，林沖真的是怕事怕到一個程度，或者正面一點說，理性到有點涼薄的程度。他這時就已經看出，只要娘子還是屬於他的，他的生命就很危險。

但怎麼說，總覺得很孬。(雖然現實上，林沖應該是對的。為了保命，只能這樣。)

卻說這押解的薛超董霸，還沒出城就被陸虞侯陸謙找上，給錢收買，說要兩人半路上結果掉林沖。

出門走了三十里，晚上投宿時還先折磨林沖。

說拿了熱水來給林沖洗腳。但卻是拿沸水，燙到林沖雙腳紅腫起水泡。然後又把舊草鞋丟掉，給林沖新草鞋穿。表面上都是好意，說幫你洗腳，還給你新鞋穿。但洗腳就燙傷，加上新鞋咬腳，林沖被這樣折磨，第二天就走不太動走很慢。

之後兩人押著林沖走到一個林子叫野豬林，在深林裡，看林沖走不動了，就拿棍子要敲死林沖。這時魯智深從林子裡走出來，三兩下打倒這兩個差人。然後就要把兩人打死。

這時林沖反而阻止魯智深。說這兩人也只是聽命行事，殺了他們也冤枉。

這裡也看得出，林沖真的超理性，要我說，這兩人要殺他的確是受高俅指使，的確不是主謀，但過程裡先拿熱水和新草鞋折磨他，確定他跑不動才下手殺他，手段也真的是很惡毒，稍有點火氣，殺他們也是應該。但林沖這時還是維持善良理性。魯智深要殺，他反而勸下魯智深。

若照一般刻板印象，林沖是個武藝高強的頂級高手(整個水滸傳裡，林沖和各路高手交手從無敗績)，光看戰績，你會想像他是個威猛率性的人，但其實不是，從上面兩段故事，看得出來林沖是個非常理性，盡量不惹事，謹慎壓抑，只想平安過日子的人。

但這樣謙沖自牧，明哲保身的林沖，怎樣後來暴衝了呢？

2.

繼續講林沖，總之在路上，林沖見到了柴進，受到柴進庇護，柴進寫介紹信和給錢打點，讓他到滄洲服刑時可以輕鬆點。有柴進的幫忙，林沖被分到一個爽缺，大概就只是掃掃地的工作。(林沖應該是充軍，就是到邊疆的軍隊去工作勞役。)

但做了幾個月，管分配工作的官差和他說，不遠處有個軍用的草料場，平常只有一個老兵在那邊看守，雖然比這邊辛苦，但是個有油水的工作(管草料可能還是有人會給點賄絡好處之類，畢竟是有管東西，有點權在手，以前那個年代做事要做好，上下都要打點)，說是看在柴進的份上才把這樣有油水的缺派給你。

林沖到了那邊，和老兵交接。老兵說這邊很冷很無聊，你想要喝酒的話，就拿我留給你的葫蘆，到十幾里外有個地方可以去買酒。

當天晚上巡完草料場，下起大雪，草屋透風很冷，林沖決定去買酒。

喝完酒回來，發現雪太大直接把草屋壓垮了，好險他去買酒不在。但晚上也就沒地方睡覺，所以跑到附近一個破敗的山神廟準備睡一晚。結果聽到腳步聲，他躲起來，有三個人也進來避風雪，就是陸虞侯和富安，這兩個當初獻計出謀，陷害他拿刀闖白虎堂的奸人(雖然林沖應該不知道計謀是他們出的)，以及刑區管工作分配的官差。聽三人講話，才知道他們剛剛特地去放火燒草料場，以為林沖被燒死了，很得意在慶功。林沖這時大怒，就跳出來殺了三人。把頭割了，然後在風雪中亂走，看到幾間草屋，原來這是附近另一個屯米的地方，有營火可避風。

那邊的人可憐他放他進來，讓他有地方烤火睡覺，但他硬要討酒喝，討不到就動手打人，人家說我好心讓你進來你反而恩將仇報。但林沖還是把那邊的人都打跑，搶酒喝，喝完在風雪中亂走，醉倒在雪地。

這是林沖第一次在書中殺人。這次這個殺人讓他已經沒法苟且偷生了。

他前面是這麼理性這麼能忍耐的人，這時終於崩潰了。他崩潰所以整個亂了。

我講的暴衝崩潰失控，不是指他連殺三人。陸虞侯這三個是要殺他的現行犯，他生氣之下把三人殺了，我認為很合情理。不算甚麼心智崩潰。

我說的崩潰失控，是後面討酒打人。這段討酒打人不是重要的情節，但我認為就是要用這樣小小一段戲，才凸顯林沖的崩潰。

上次說到，林沖是個理性到接近冷血，自我壓抑到像是涼薄虛偽的人，很難想像，連折磨他的差人都和氣放過的人會去一言不和打人搶酒，還喝到在風雪中醉倒。所以林沖一定是信念崩潰，心神大亂。

林沖應該是有一套他的理型信念：要當個不惹事的好人，溫和的好人。但今晚知道他的人生一路至此，就算已經這樣萬般隱忍了，人家還是不放過他，甚至更傷心的，害他的還是他的童年好友。

對人好，人家就會對你好。這是信念。不惹麻煩，就不會招來大麻煩，這應該也是林沖的信念。這些信念都是善良的，好的信念。童年是純真的年代，童年的老友應該是最可以相信的情感依賴。

但守著這些好的信念的林沖，相信人善良也會得到善良對待的林沖，在這一晚崩潰了。所以林沖恩將仇報，只想一醉。

一輩子謙沖自牧的林沖，到此暴沖失控(有人說好人生起氣來會更可怕，林沖就是這樣的人。)

讓我們想一下林沖的心境：對人好有甚麼用，忍耐又有什麼用？我努力做好人了，可是這個世界為什麼不放過我？

這是林沖在書中第一次殺人，第一次崩潰。後面還有一次，第二次很有名，叫火拼王倫。

再繼續說，林沖醒來後幸好又是被柴進救回來，柴進這時就建議他上梁山泊。中間過程就跳過，總之林沖被引薦到了梁山泊。

當時梁山泊有三個頭領，老大是一個落第的秀才叫王倫，另兩個叫杜遷宋萬，秀才當然不通武藝，杜遷宋萬也根本不是甚麼人物，武功稀鬆平常。王倫心理也知道，想說林沖是八十萬禁軍教頭，武藝一定高強。怕他日後搶他的位置。所以不想留林沖下來。於是就給林沖出難題，說要立投名狀。(有部電影也叫投名狀，投名狀典故從這來的。)就是叫他去山下，三天之內要殺個人，拿頭來表示忠誠，這樣才承認他也是一夥了。

前兩天都沒遇到有人經過，就在林沖想放棄要另投他處的時候，終於看到有人抬著一箱行李出現，山寨手下就去搶了，小兵們和林沖說，雖然沒殺死人，但有搶到東西，應該也合格了吧。

但林沖說你們先回山我在等等(再一次顯示林沖冷靜謹慎)。果然後面就有人追了出來要討行李。

這人臉上有個青色胎記，拿刀就和林沖打了起來，兩人打了三十多回合不分上下。打到王倫和杜遷宋萬等頭目都下山來看，王倫叫兩人停手，一起上山。

這人是青面獸楊志。楊志也是重要人物，有另一串故事，但這邊就不說，日後有機會再講。

總之王倫本來盤算的是，如果楊志也上山，就可以抗衡林沖。只有林沖他壓不住，但有兩虎相爭，他一個秀才就可以玩弄手段居於其上。所以很想讓楊志也留下來。

但楊志還存著當官成功立業的夢，不想留。

楊志走了，但王倫也不好意思趕林沖走。

之後書從楊志賣刀，再寫到晁蓋七星聚義，搶了生辰綱，晁蓋和吳用，公孫勝，劉唐，三阮等七個好漢要上梁山泊避風頭。

同樣的，王倫也不想接納他們。

或許會說，王倫不是想要有個有真本事的人上山可以制衡林沖，晁蓋上山不是正好。

但和楊志狀況不同。楊志是孤狼，但晁蓋一群人，有很能打的，還有會計謀的，一團人是一起幹過大事的，還有錢，每個本事都很高，根本是個外來的菁英團隊，只是沒有地盤。自己只是個沒本事的小傳產公司組織，只是靠有土地有祖產混日子，和這幫人根本不能比。真的讓這群人進來了，稍加時日，一定主客易位啊。

所以王倫的態度就是要趕走晁蓋他們。當然晁蓋這邊，也有個學究吳用，是個擅長看臉色耍心機的人，當場也看穿王倫，也看到林沖神色對王倫所為似乎不滿。於是也激了林沖一下，林沖就允諾說一定會勸王倫留下他們。

結果第二天王倫招開宴會，吃喝到一半，王倫就說梁山泊小地方容不下它們大人物，說略備薄禮，吃完送客。(接下來說細一點因為還蠻精彩的)

話剛說完，林沖就暴怒，嗆王倫說：之前我上山，你也這樣說不肯留我。這次晁兄和一干好漢來，你也這樣，是甚麼道理？

吳用這時插話，假裝勸和，說我們走就是了，貴寨兄弟之間不要傷和氣。

林沖還在暴怒中，就罵王倫說他是個笑裡藏刀，話說得好聽但都在做爛事的人。

王倫這時可能覺得有人幫腔，就擺起老大架子說：你這傢伙又沒醉酒，怎麼言語傷人，以下犯上。

吳用繼續假裝勸和，對晁蓋說，我們快走吧。

七人起身假裝要走，林沖就一腳把桌子踢到一邊，拔刀子出來。

吳用一抓鬍鬚，其他人就知道暗號，於是晁蓋和劉唐就上前假裝勸架說不要打架，實際上是攔住王倫逃跑的路。吳用去拉林沖，公孫勝假裝在旁邊勸架，阮氏三兄弟，各自跑到梁山的其餘三個頭領杜遷宋萬朱貴身邊拉住三人。

林沖上前(晁蓋和劉唐是武功高手，去攔不會武功的秀才王倫，吳用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學究，去拉林沖當然拉不住)罵了王倫幾句說他妒賢嫉才，然後一刀殺了。杜遷宋萬朱貴看到當場跪下求饒。

吳用就拉過交椅(象徵排位的)要林沖坐。喊說，如有不服者，以王倫為例。(吳用馬上進來用言語控場，整場戲就看吳用在引導。)

林沖馬上就說：我殺王倫只是因為義氣不是想謀奪權位，如果我今天坐了這個位置，豈不叫天下人恥笑。

所以林沖殺了王倫，卻不當頭領，推舉了晁蓋當頭領。從此梁山泊就進入晁蓋時代。

我還是相信林沖真的不是預謀奪權。前面分析過，林沖應該是個相信很多美好德性的人，所以謙沖自牧，隱忍退讓。

但這樣的人骨子裡還是驕傲的，所以根本看不起王倫這種氣量狹小，自私沒品的人。

兩人的衝突是人生觀，行事作風的衝突。

一個自私沒品，氣量狹小的老闆，和平日謙和退讓，崇尚美德的員工的衝突。

浪蕩子要搶老婆，可以忍，可以逃避。壞官差受命要害自己，可以體諒，這些都是外在命運加諸自己的厄運，是不能控制的，但自己要做怎樣的人，還是自己可以選擇的。但老闆侵犯自己的人生觀，強迫自己成為自己不想成為的人，老實說是壓到底線，人是真的會翻臉的。

而這樣作事風格的衝突，發生在自己身上時林沖還能忍。畢竟謙沖退讓就是林沖的生命理想。但這樣的衝突是可能會造成巨大不滿的，所以在王倫又用這樣讓林沖很不滿的方式對待另一些人的時候爆發。

但說實在，林沖這樣謙和自抑的人可能也沒法當好老闆(晁蓋比林沖要硬一點，但同樣算是好人，但在權力鬥爭場，還是慘輸宋江，晁蓋尚且如此，林沖這樣好人更是不能當頭)。職場如戰場，不是修身養性有好品德就可以。

另外，這樣的人也不是個好伴侶。

晁蓋當家後，林沖應該覺得梁山泊有好團隊經營，自己也有一定地位了(這時他排位第四，在晁蓋老大，和吳用，公孫勝這兩個核心參謀之後)，所以想去把老婆接來山上(所以他也不是真的對老婆沒感情)。但派人去時，回來才知道老丈人突然病死(感覺也是有疑點)，老婆面對高衙內逼婚，死不肯嫁，就上吊了。

謙沖隱忍也往往表現在外也是對身邊親人涼薄。好人未必是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