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斐側過了頭看去,見說話那名漢子面貌獷悍,穿著青色粗短裝束,兩隻胳臂盡露在外,肌肉厚實,渾身暴露著長期曝晒下的黝黑皮膚,光瞧那扎實壯碩的膂臂,已知此人膂力驚人,練得自是外家剛硬一派的路子了。
就聽得這名漢子繼續說道:「咱家跟你們說,冥月宮不愧是武林盟主,推派出來的宮主雖是個漂亮年輕女娃兒,但人家一身武功當真超凡入聖,就連天魔所收的徒兒都敗在她的手下,魔月宮這回可真是顏面盡失的了。」
漢子對首坐著一名猥瑣狀的中年駝漢,手裏大碗酒仰頸喝了下去,醉語說道:「江湖上傳說,冥月宮歷任宮主都是女子,臉上始終罩著一層白紗,長得究竟如何,那是誰也不知,你這隻花豹子倒是知道人家漂亮了?」
那面貌獷悍的漢子秦海雄是山西『豹宗拳』一派的四代傳人,江湖人稱『鐵拳花豹子』,外練雙拳橫勁,拳可劈石,走得全是剛猛拳路,卻又如豹靈活,是這門豹宗拳的拳術要旨。冥月宮十年一度宮主就任大典,廣邀各省各派掌門前往觀禮,其他三人雖也武功不弱,卻未在受邀名單上,因此便沒能上得嶓山憪巒峰,頗為遺憾。
秦海雄這時說道:「柳大哥這話可說得不對了。咱們幾個雖是窮得落魄,大酒樓沒錢去得,但尋常窯子也逛過不少,閱女無數,姑娘長得如何,那是猜得八九不離十;就算她臉上蒙了白紗,那也還能隱約見得些許容貌,再從其曼妙身段來看,那還有假的了?」姓柳的駝漢滿臉淫穢,笑道:「看的到,吃不得,漂亮有個屁用?」
一桌四人同聲鬨笑上來,隨即滿嘴黃腔的盡說些逛窯子的趣事,粗俗不堪,聽得胡斐當真哭笑不得。
四人說得一陣,當中一名脣上留著兩撇短髭的漢子說道:「花豹子,我們只聽說冥月宮和魔月宮互爭盟主之位,當日在憪巒峰上兩方可有好一場拚鬥來瞧。天魔近年來聲勢大起,頗有取代冥月宮而來成為武林新任霸主,卻不知如何功虧一簣,所派徒兒竟在此役中敗給了北雲天門人,難道這位冥月宮新任宮主武功當真如此了得?」
秦海雄嘿的一聲,說道:「甚麼當真如此了得而已?咱們武林中自老傳說,所謂飛花落葉均能出手傷人。老實說,咱家原本斥為無稽之談,死也不相信世上真有這等武功存在。但那日咱家有幸目睹雙方連番大戰,才知傳說不假,甚且還更玄奇得多,又豈是三言兩語便能描述清楚的了?噯,我說啊,那根本不是常人所能,完全超乎人體極限。咱們幾個功夫還自稱雄霸一方呢,現在想想,連人家千分之一都不到,還談甚麼豪氣來了?」
那姓柳的猥瑣狀中年駝漢聽了頗為不信,滿臉疑色,說道:「你說的要是北魁星北雲天其人,那麼如此高的武功或可成理。但你剛才又說冥月宮宮主不過是個年輕女娃兒,就算她打從娘胎起始練起武功,那也不過二十寒暑過去,怎能有你所說的這般高深修為?」秦海雄聽得一楞,說道:「你問我?那我問誰去啊?咱家跟你說,人家年紀輕得很,只怕二十不到,依我當日瞧來,最多不過十八。嘿,你老哥要是不信,問問東門藍師父去罷。」
姓柳的駝漢聽得眉兒皺斜靠攏,拿起碗喝了一大口酒,愀然不悅的說道:「我幹麼去問那個姓藍的傢伙?你這豈不是在嗆著我來了麼?」秦海雄聞言大是愕然,楞道:「怎麼是嗆著柳大哥來啦?莫非你跟藍師父不對盤,中間起了甚麼爭端不成?」姓柳的駝漢嘿嘿冷笑幾聲,乾了碗裏的酒,卻是閉口不再多說半句。
那名脣上留著兩撇短髭的漢子見狀,說道:「秦花豹,這就是你的不對了。那東門藍鎮烜是『虎鶴雙形拳』北宗的師父,咱們柳大哥卻是南宗一派的師父。藍鎮烜受邀前去憪巒峰觀禮,柳大哥雖是身為南宗一派師父,卻連一張帖子也沒收到。柳大哥他早已氣在心裏,偏你秦花豹不識抬舉,要他去問藍鎮烜,這不是嗆他來了麼?」
秦海雄啊喲一聲,迭聲抱歉,拿起酒罰了自己一大碗,說道:「是我花豹子說錯了話,柳大哥大人不計小人過,千萬別放在心上。」說著又敬了一碗酒,續道:「既是如此,咱們待會兒不妨便去找那藍老頭的晦氣?」
那柳大哥鼻兒一哼,說道:「人家豪門富貴,又豈是咱們這等窮酸輕易就能見到了?大夥還是喝酒比較實在罷。再說,他門下徒子徒孫一大串,等咱們過了十八銅人關,就算最後見到了,還有力氣來跟他打麼?嘿嘿!」
秦海雄胸膛挺起,說道:「他有門人弟子,難道咱們就沒有麼?大夥回去張羅一番,怕了他不成?」柳大哥欸聲嘆了口氣,說道:「要比真功夫,姓藍的絕不是老夫的對手。但若是要比門風威望,那我南宗自愧不如。」
脣上留著兩撇短髭的漢子見他頗為意興闌珊,當下帶開了話題,朝著秦海雄說道:「秦花豹,照你說來,冥月宮新任宮主既是如此武功高強,那麼難道天魔所屬魔月宮當真就此善罷干休了麼?」
秦海雄道:「當日嶓山憪巒峰上,北雲天和天魔北星二人均都並未親自現身,卻是各自派出新收徒兒下場較量。那天魔徒兒也是個女弟子,年紀要大上許多,不過身段苗條,臉罩黑紗,同樣也都是俏麗無方。嘿,這場比鬥當真是美幻絕倫的了。要知這二人武功只在伯仲之間,咱們只能遠遠看見她們騰挪飛舞的樣子,至於過招甚麼的,那裏還能看得清楚了?楊兄弟,咱們練的只是江湖功夫,跟人家所練上乘武功可是截然不同,差的遠了。」
脣上留著兩撇短髭的楊兄弟笑道:「功夫就是武功,有甚麼不同?瞧你說的越來越玄了。」秦海雄瞪大了眼說道:「怎麼玄了?功夫只是拳腳架式,武功則是鍊氣御勁,兩者若是相同,咱們單講功夫不就成了,何須再有武功二字流傳?楊兄弟要是不信,拿你所練外家拳腳功夫摘花傷人試試,要是你能做到,那便兩者相同了。」
這楊兄弟乃霍家拳門人弟子,正是外練筋皮骨一路,劈磚碎木那是硬底子功夫,但要說到內功氣道甚麼的,那可當真是一籌莫展,獃著頭楞道:「喲,這點我倒是未來認真想過,卻原來功夫與武功是不同的境界了?」秦海雄趾高氣揚的嘿嘿而笑,說道:「沒想到楊兄弟功夫練了數十年,竟連兩者差別都還懵懂不明,這倒奇了?」
楊兄弟給他說得無地自容,原本已是醉醺上來的紅臉,這時卻是更加的炙熱火紅,活像一塊燒鐵似的。
柳大哥見他受窘,提話釋道:「功夫主外,武功主內,兩者相輔而相成,練到深來,那便沒甚麼差別了。」
秦海雄聽得頗不以為然,說道:「這話雖是不錯,但若單以功夫來練,要能如柳大哥所說的練到深來,試問世間又有幾人能夠達到這種境界?少林派是咱們武術正宗,外家拳法練到深來,不過就是鐵布衫與金鐘罩,號稱是刀槍不入了,但能擋得了高深內功的一掌麼?嘿,要是如此,武林中也就不必再講甚麼上乘武學來啦。」
柳大哥聽得點了點頭,說道:「上乘武學並非每個人都適合來練,否則江湖上到處可見高手來去,那就沒甚麼稀奇來說的了。」秦海雄大腿一拍,笑道:「咱們幾個資質不佳,只能挑著功夫來練,武功卻是不成的了。」
那坐在一旁鮮少開口的老者說道:「武功練到了深處,那便稱之為玄,舉手投足,往往非人所能。在我們看來,自是咋舌不已,但在高手眼中,看到的卻是另外一種境界,倒也不足為奇。北雲天與天魔都是當世一大高手奇人,能與之匹敵者,唯『南極星南燕飛』一人而已。只是江湖上傳說,南燕飛年歲已高,早不聞事世,數十年來更是未曾聽過其人事蹟,縱是不死,也已老老垂矣,何能再有作為?欸,甚麼是真正的武林高手?哈哈。」
胡斐聽得心有戚戚,轉頭朝說話這人看去,見他一臉寞容,形相清癯,下頦留著一叢短羊鬍,身上卻是穿著破舊鄉塾儒服,邋黃帶污,全身上下一副懷才不遇的老學究樣貌,不禁大奇,便多看了他幾眼。那秦海雄怒目一瞪,罵道:「臭小子,瞧甚麼瞧,欠揍是麼?」胡斐自知失禮,笑著諾諾應了數聲,轉過頭繼續喝酒吃菜。
那老者對著秦海雄笑道:「秦老弟,何必這麼兇巴巴的嚇著外地人來了?」秦海雄唸道:「丁大哥,這小子剛才直盯著你看哪,不來罵上一罵,豈不給人看輕了?」姓丁老者笑道:「這位兄弟想來跟咱們幾個一樣,無非是想省著一點銀子,這才來到這個小食館解解酒癮,說來算是和咱們相同的也是天涯淪落人,何須計較太多?」
便在這時,食館門口走進來兩人,一男一女,年紀都在二十初頭上下。那女子見食館裏頭污穢不堪,幾名粗獷漢子喝得醉意醺醺,心中愀然不樂,拉了身旁男子衣角,頗為委屈的低著嗓音說道:「咱們還是換個地方吃飯罷?」男子輕聲說道:「這種小食館的確是委屈了你,不過可以避開咱們師門裏的人,還是忍了過去罷。」
胡斐所坐位置就在食館進門處右角邊上,這時低著頭以眼角餘光瞟去,見這對年輕男女側面依稀見過,話聲更是熟悉,當下好奇的轉頭看去,卻嚇了好一跳,原來竟是逃離藥蠶莊時所遇上的阿虎與馨兒。他這時衣衫已非當日莊稼漢的粗布裝扮,食館裏頭又是有點昏暗,獨自坐在門角桌上低頭吃菜喝酒,誰也不會留心到他的存在。
這時就見阿虎牽起馨兒小手,兩人逕往裏桌走去。胡斐見他肩上負著一個大包袱,模樣便與自己當日所遺落山谷的包袱極為相似,雖不知他二人何以千里迢迢來到此處,但包袱既在,說不定那本「博伽梵谷略經」也給他帶了來,當下心中大喜,兀自低著頭繼續喝酒,以免讓二人給認了出來。
那另外桌上的四人見到又有外人進來,說話音量便跟著放低了下來,但見四人相互敬了一碗酒,姓柳的大哥說道:「魔月宮雖是在憪巒峰上吃了敗仗,沒能搶下武林盟主的寶座,但天魔又豈是等閒之輩,如何不在武林中興風作浪一番了?不過奇的是,數月過去,江湖上卻也沒來傳出魔月宮大舉入侵六脈五嶽的消息,不知為何?」
秦海雄仰起脖子喝乾了一大碗酒,呼出大口氣來,說道:「當日憪巒峰上,冥月宮新任宮主一掌將天魔徒兒給擊敗下來,當即傳下了北雲天諭示。大意是說,北雲天萬分感念天魔所給的這次東山再起機會,因此冥月宮也願提供天魔相同的機會,雙方明訂兩年後的七月十五再來憪巒峰比拚一場,但前提是這兩年中,魔月宮須得休兵止戈,不得分崩離析冥月宮所屬六脈五嶽,更不能危害其他江湖門派,否則便如放棄再次爭奪盟主的機會了。」
姓丁老者聽得桌子輕輕一拍,喝采說道:「不愧是北雲天,果然見識非凡。如此一來,武林中至少保有兩年的休兵養息機會,於六脈五嶽來說,正是重整旗號的大好時機,更讓魔月宮勢力停頓不前,大是妙著。」
秦海雄心有同感,說道:「北雲天確是了不起的人物。他知道天魔敗下陣來,勢必不能就此善罷干休,殺戮一起,武林遍地屍骸,元氣大傷,冥月宮也就難以獨撐大局,成為有名無實的武林盟主了。他給天魔再次爭奪盟主的機會,其實便是給冥月宮與其所屬六脈五嶽能有重整頹勢的喘息機會,否則以魔月宮現下支派規模而論,足以攪亂武林大局而仍佔有極大優勢,屆時無論是正魔那一方勝了,也已死傷慘重,得不償失了。」
那駝漢柳大哥聽他娓娓說來,不禁笑道:「秦花豹去了一趟嶓山憪巒峰,不只眼界開了,就連見識也都增加了不少。這當兒分析起來,還真頭頭是道,頗有高明見解,難得啊,難得。」秦海雄嘆了口氣,說道:「這叫不經一事,不長一智,以前老是認為自己功夫了得,誰也沒來瞧上眼裏。到得憪巒峰之後,見到了各家各派的拳法武功,才知自己不過是個井底之蛙,跟人家提鞋兒都還不配。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這些話當真不假啊。」
其他三人深有感觸,各自嘆了聲氣,也不知是為自己所練功夫不如人嘆息,還是為著各人一生的落魄坎坷命運而來嗟悔無及,當下四人逕自低頭喝著悶酒,誰也不想開口來說話了。胡斐這段日子來迭經波折,一身高強武功更是猶如自雲端之中跌落萬丈淵谷,這等心情,旁人自是難以理解,這時受到四人氣氛感染,兀自默然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