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4/09/08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臺文天文臺】傅彥龍:跨越語言前的嘆息──龍瑛宗〈故園秋色〉手稿

    (藏品/龍瑛宗捐贈,圖/國立臺灣文學館)
    (藏品/龍瑛宗捐贈,圖/國立臺灣文學館)
    【我們為什麼挑選這個藏品】
      終戰之後,龍瑛宗擔任《中華日報》日文版主編,積極發表小說、隨筆與社論,在報刊上撰文推介外國經典文學。1947年,國民黨廢止報刊日文欄,龍瑛宗自此失去工作。面對茫茫前途,這位曾以〈植有木瓜樹的小鎮〉躋身日本中央文壇,並且在大東亞文學者大會成為臺灣文學代表的文學家,不得不暫時放棄文學創作,到合作金庫當辦事員,養家餬口。
      〈故園秋色〉這篇作品,是他在1952年以日文寫就,卻遲遲未能發表。此篇之後,直到退休後的1977年,他才又以日文創作小說,並嘗試以中文寫作。這二十五年的空白,不僅是他個人從日文跨越到中文的漫長跋涉,也是所有「跨語世代作家」的集體命運。直到2006年,龍瑛宗離世後的第七年,〈故園秋色〉才得以重見天日。

    由於所受(日文)教育的浮刻影響,筆者迄今尚未能寫就純正的國文,終身至感為憾。──龍瑛宗[1]
      1952年12月的一天晚上,龍瑛宗終於寫完〈故園秋色〉小說原稿。他執起這疊五十多頁的稿紙,再多閱讀幾遍。或許這時的他心裡已經有底,這篇以日文寫成的小說,恐怕將無法在他有生之年被刊登。他站起身,看著窗外的夜色,陷入沉思:這樣的黑夜不知會延續多久?
      所有出身於戰前的臺籍日語作家,或許都如此問過。
    〈故園秋色〉手稿中,龍瑛宗全段落刪除作廢的痕跡。(藏品/龍瑛宗捐贈,圖/國立臺灣文學館)
      1945年8月15日日本投降,二戰結束,殖民地臺灣被國民政府接收。在一片「光復」熱潮裡,臺灣作家紛紛執起被戰時體制禁錮的筆,積極辦起刊物,為戰後的文化復甦盡一份心力。然而不久臺灣行政長官公署宣布,自1946年10月26日起廢止報刊日文欄。
      許多臺籍作家自幼受日語教育,更以日文進行思考和創作。在殖民統治下,他們歷經數十載裡的努力,終於創作出相較於日本作家毫不遜色的作品,甚至進出於日本中央文壇。日文欄的廢除,卻在一夕之間使這些臺籍作家武功盡廢,許多人自此放棄創作職志,緘默面對眼前的時代;剩下的人則以十年、二十年的時間,重新學習中文寫作。他們是「跨越語言的一代」,是被迫遷的一群人,被迫放棄長期耕耘的日文書寫,展開轉換中文寫作的漫漫長途。
      龍瑛宗也是背負這個集體命運的其中一人。
    他們是「跨越語言的一代」,是被迫遷的一群人,被迫放棄長期耕耘的日文書寫,展開轉換中文寫作的漫漫長途。 (藏品/龍瑛宗捐贈,圖/國立臺灣文學館)
      戰前的他,已練就水準極佳的日文創作能力。1937年,初作〈植有木瓜樹的小鎮〉便一舉獲得日本《改造》雜誌懸賞小說佳作獎,從此躋身日本中央文壇,更代表臺灣文學界出席「大東亞文學者大會」。戰後,從1946年3月參與編輯《中華日報》日文欄,到1946年日文欄廢除前,他一共發表至少66篇日文作品,介紹各國文學,發表文論與社論,從文學者的角度發聲,為臺灣大眾思考面對新世代的出路。
      然而在日文欄廢止後,他的日文創作能力已成為無用武之地的尷尬。不同於楊逵、張我軍等幼時受過書房漢文教育的作家,龍瑛宗毫無漢文基礎。日文欄廢刊後,原本擔任《中華日報》日文欄主編的他就此失業。
      面對失業與島內的通貨膨脹,前途茫茫的他輾轉在1949年進入合作金庫擔任基層事務員。沒有發表日文作品的空間,文學之路被截斷,龍瑛宗什麼都不是了。他就只是一個平庸的上班族。經過數年的創作空白,1952年12月才又創作日文小說〈故園秋色〉,但這篇小說在他生前未曾刊登。
      〈故園秋色〉描寫一則愛情悲劇:沈茂亭回到故鄉與汪彩雲結婚。雖是媒妁之婚,沈茂亭愛戀著彩雲,希望與她在故鄉靜謐的蜜柑園裡談戀愛。然而,沈茂亭看不出彩雲內心裡仍無法忘卻的繾綣回憶,那是就讀女學校時的她,與上日本大學的男子馮式河,在夏日的河邊幽會。她的少女心深深受馮式河的才華與神采撩動。後來,隨著婚姻生活步上軌道,兩人日漸情深。一次傷寒的來襲使彩雲病倒。在沈的悉心照顧下,彩雲從瀕死的險境康復,但照顧彩雲的沈茂亭卻染上傷寒,於是在家後的蜜柑園小屋養病。小說的最後,彩雲送水給沈的途中,馮式河來向她告白,彩雲在一陣拉扯推辭之下才使馮式河死心離開,打開房門才發現沈茂亭已斷氣,倒臥地上。
      〈故園秋色〉雖是一則愛情悲劇,卻也暗示著龍瑛宗的命運:昔日以日文創作的風采無法重溫,眼前的時代又如傷寒般險惡,文學的夢想在現實中不可避免地死去。〈故園秋色〉沒有刊登,也許是無人幫忙翻譯,或是被退稿,又或是提及當時公共衛生不佳、疫情頻傳的時事而不敢投稿,現在的我們未能知道原因。
      1952至1976年間,龍瑛宗沉潛於銀行工作與日常生活之間。在大兒子劉文甫的眼中,龍瑛宗每日下班回家吃過晚飯,便獨自坐在椅子上,閱讀,吸菸,沉思,但從未告訴家人他究竟在想什麼。在那安靜的一兩個小時裡,龍瑛宗彷彿在內心的荒野裡進行孤獨的跋涉。日復一日。
      這段時期是他生命中的苦悶時日。文友前輩與知己一一離世;因為不具大學學歷,工作升遷不順,開會報告時又無力以國語應對;與妻子感情不睦,心情抑鬱,經常到大兒子文甫的房間訴苦。他說他想要跳樓,將自己拋離令他痛苦的這世界。
      三十歲才開始學中文的他,起初透過同於合作金庫工作的作家張我軍學中文,張我軍死後是透過作家文心(許炳成)、兒子文甫、下屬盧福地與孫女等人,但沒有一個夠長期教導他。他讀《國語日報》學中文,卻只能寫出生硬、稚氣的文字。
      1976年,甫退休的龍瑛宗重新執筆創作,先以日文創作小說《紅塵》,得不到讀者回響,又嘗試以中文創作。但殘酷的是創作量不如以往,他的中文文字又難以如日文那樣表達他細膩深邃的感受,於是再難以受到文壇關注。
      〈故園秋色〉這篇日文小說,在半世紀後才得以翻譯成中文,收入於《龍瑛宗全集》出版,被讀者閱讀。〈故園秋色〉是孤獨蠹魚(註一)創作顛峰期的最後嘆息,此後是庸碌浮沉於世的漫漫長夜。半世紀的等待,是這位沉默失意的臺灣文學家跨越語言的坎坷歷程。
    〈故園秋色〉是龍瑛宗創作顛峰期的最後嘆息,此後是庸碌浮沉於世的漫漫長夜。 (藏品/龍瑛宗捐贈,圖/國立臺灣文學館)
    註一:《孤獨な蠹魚》是龍瑛宗於1943年出版的文學評論集,書名有自喻的意思。
    [1] 龍瑛宗,〈新春閑談復興國劇〉,合作金庫《作業動態簡訊》稽核第八號,1974年1月25日。收錄於《龍瑛宗全集》第六冊,頁312。

    ★作家小傳
    龍瑛宗(1911-1999),出生於新竹北埔,客籍作家,本名劉榮宗。以知識份子的複雜心理為主要關懷、結合詩人纖細情感為特色,文學創作成果涵蓋小說、新詩、評論、隨筆。具有詩人性格的龍瑛宗,相對較為偏好詩意、感性、藏而不露的表現方式,龍瑛宗文學有殖民地知識份子在批判、抗爭形象之外,屬於纖細的、複雜的感性面向。
    ★ 延伸閱讀
    ★ 觀測員簡介
    傅彥龍 臺大社會系畢業,現就讀清大臺文所碩士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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