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六年,古典吉他手蒔野聰史三十八歲。
這年,他舉辦「出道二十週年紀念演奏會」,國內三十五場,海外巡迴五十一場,場次之多居歷年之冠,盛況空前的巡演來到最後一天。
適逢三得利音樂廳周邊紅葉最美的時期,打上香檳光的樹木,從傍晚就豔麗動人。寒風瑟瑟,時而吹得紅葉翻飛,緊握門票的人們也因而感受到大衣底下胸口的昂揚熱氣。
蒔野這晚的演奏沁人心扉,完美到日後讓人津津樂道。
主樂曲是與新日本愛樂交響樂團共同演出的《阿蘭費茲協奏曲》。安可多達三次,除了勞羅《霍洛波舞曲》、蒔野自己編曲的布拉姆斯《A大調第二號間奏曲》外,更演奏了武滿徹編曲的披頭四〈Yesterday〉。至於吉他,他捨棄平日愛用的「弗列塔」,難得改用了「格里格.斯摩曼」。
蒔野十八歲還在讀高中,就拿下了巴黎國際吉他大賽冠軍,以豔驚世人之姿出道以來,他的演奏一直相當穩定。經歷二十年的歲月洗禮後,可以看出他不僅才華洋溢,在眾多有才華的佼佼者中,更是特別出色。
人們聆聽蒔野的演奏時,經常忘了呼吸。他那極致的完美主義,時常得到「不能隨便聽聽就算」的評價,但這未必全是推崇,多少也帶著幾分「令人疲累」的苦笑意味。
從一開始,無論什麼樣的曲子到他手裡,都能彈得扣人心弦,有人因而說他賣弄。但另一方面,也有人稱許他的音樂帶有沉思的氣息,因為他演奏時的神情彷如在凝視棋盤。
這天也是,不僅聽得出他對樂曲的徹底理解,也能聽到出其不意的嶄新詮釋,一瞬之後又會恍然大悟,察覺出細部為整體增添了活力,整體又使細部綻放出生動的精采。縱使行家都聽膩的《阿蘭費茲協奏曲》第三樂章,他也能以精湛的躍動感,讓人彷彿看見了俐落音符的筋肉陰翳,使這首無論誰來彈都難以突出的難搞樂章,在這一刻顯得美妙絕倫。甚至有評論家側首納悶,誇張地露出苦笑。
總之,蒔野的說服力已超越好惡,臻於無法吹毛求疵的境界。
安可曲畢,全場聽眾彷彿按捺多時,全都站了起來。
眾人有如執意要把自己的掌聲傳出去般,微仰著身子,雙手盡可能往前用力鼓掌。感動之大,和震耳的掌聲成正比,也是這天會場所見。
蒔野在謝幕掌聲中,以獨特含蓄且洗鍊的行禮致意,表達他的滿足,傳達他的感動,卻掩不住些許疲憊。那靦腆的笑容,不同於先前深邃的神情,反而帶著他偶爾上電視談話節目時的爽快。
最終場演出結束,大廳一片喧譁,在加乘效應的催化下,覺得聽到傑出演奏的人們,個個自信滿滿,猶如早就料到這是一場令人驚豔的演出。隻身前來的人,立刻上網寫下興奮之情,有人停下腳步寫,有人邊走邊寫還撞到人,給許多人帶來困擾。
這天演奏會的錄音,日後出了CD,榮獲日本唱片藝術大賞。由於是古典音樂,還是古典吉他樂曲,這張專輯賣得相當好。
不僅音樂專門雜誌與報紙,電視媒體也爭相報導,連平常對音樂沒興趣的人,也對蒔野這號人物有了粗淺的認識。
聆聽這場演奏會的價值,日後更形高漲。
因為蒔野聰史的音樂演出,之後突然進入漫長的沉寂。
*
回顧起來,有件事可能是徵兆。
最終場結束後,比以往更多想見蒔野的人蜂擁到後台,蒔野卻讓他們等了將近四十分鐘,遲遲沒從休息室出來。
因為等太久了,工作人員開始擔心蒔野會不會在裡面昏倒了,但經紀人三谷早苗就是頑固地不准任何人開門。
三谷一年前開始擔任蒔野的經紀人,最近會「啊啊啊」地叫著終於三十歲了。她有一張雙頰稍紅的圓臉,分線的栗色鮑伯頭,戴著黑框眼鏡,稍不留神會把她當小孩看。但其實她行事強悍,尤其面對年長男性,究竟是想討疼愛,還是不爽對方,態度一目瞭然。
蒔野進入休息室前,曾交代三谷「不要敲門」。三谷不懂這話的含意,但依然忠實聽命。
差不多這時,蒔野邊說著:「啊,不好意思,久等了。」邊走出休息室,接著說:「哎,我居然累成這樣,畢竟四十歲也在眼前了呀。」然後滑稽地轉轉脖子。
蒔野換上一件白色,不,仔細一看是繡著星芒的襯衫,套上黑夾克,下半身是深墨綠的修長工裝褲。一臉乾淨清爽,頭髮也梳得很整齊。雖然面帶笑容,但不曉得在看什麼,東張西望了一陣。
工作人員看到他一臉安好,就放心了,但倏地往休息室一看,只見一瓶七百五十毫升的evian礦泉水空瓶扔在地上。不知為何,大家都記得這一幕。日後有人談起這件事時,總會有人點頭搭腔:「對對對!我也覺得那個很奇怪,滿在意的。」但沒有人知道那究竟意味著什麼。
想見蒔野的人很多,但因為他在休息室待了四十分鐘,好些人就死心走掉了。蒔野非常親切接待堅持等他出來的人,客氣地一一寒暄。排在最後的是木星唱片公司的製作人是永慶子,和一位有著美麗頭髮的女性同伴談笑著等待。
輪到她們之前,蒔野看了她們兩三次。正確地說不是看她們,而是看向是永慶子身旁的女子。其實他在舞台上,就注意到這位坐在一樓貴賓席的陌生女子了。原本在搜尋是永的視線,宛如被吸引般移向鄰座女子,就這樣停駐。那時他就對她還看不太清楚的白皙小臉頗有好感。
烏黑亮麗的秀髮,微寬的肩,似乎是蹺腳而坐。鼻樑高挺的輪廓很深,但眼窩稍淺,眉毛畫成舒緩的稜線。一雙水汪汪的杏眼分得很開,眼角微微下垂,笑起來會像愛惡作劇的少年那樣癱笑。
纖細白皙的頸項,裹著一條黑色與青蔥色相間的格紋圍巾,上面點綴著花卉圖樣。有點舊的牛仔褲,與她修長的雙腿很搭。
蒔野就這樣不經意凝望了她片刻。直到輪到她們上前,蒔野才慌忙將視線轉向隔壁的是永。
是永致上讚賞與慰勞的話後,介紹這名女子。
「這位是小峰洋子小姐,法國RFP通訊社的記者。」
洋子面帶笑容:「恭喜恭喜。」並與蒔野握手。那語調像是歐美人士在演奏會後說的「Congratulations!」或「Félicitations!」直譯過來。一臉淡妝,沒有日式風格的甜美,名叫「洋子」,從五官看來或許是混血兒。
「安可曲的布拉姆斯,是我非常喜愛的曲子。編曲也很棒。」
蒔野喜不自勝睜大眼睛。她讚賞的不是阿蘭費茲,而是這首曲子;她是第一個讚賞這首曲子的人。這也是蒔野今晚唯一滿意的演奏曲。
「謝謝。這首一個人彈很費力的。」
「是真的,我聽得如癡如醉。」她的笑容不是很誇張,手貼在胸口。聲調有種低迴感,但比起音質,可能是發聲方式所致。「感覺像是……要把我帶到遠方,如此催促著,輕輕拉著我的手。」
蒔野一時興起,宛如要邀她共舞般伸出了手,笑著說:
「其實,我剛才在舞台上就想邀請妳了。」
洋子對他這幾乎可說是輕薄的態度,大感意外。
「洋子,妳要小心點!蒔野先生不是同性戀,明明很受歡迎,可是到了這個年紀還單身,妳應該知道怎麼回事吧。」是永說。
「居然說得這麼難聽……原來是永小姐是這麼看我的?」
「大家都這麼說唷!不過很遺憾的,洋子已經有未婚夫了,是她大學同學,而且和蒔野先生完全不同類型,是位經濟學者,美國人。」
蒔野猶如失神想摸藝術品,遭到警告連忙收手。
「這真是遺憾啊。不過最後那句『美國人』是什麼意思?」
蒔野說這話時,看了看洋子的左手。無名指戴著白金戒指。
這一來一往毫無顧慮的對話,似乎讓洋子感到庸俗,於是說:
「我一直很喜歡顧爾德的鋼琴,但今後也想聽蒔野先生的吉他演奏。」說完表情又柔和了起來。
「那是名盤,我也很喜歡。不過妳聽了以後,一定會覺得:咦,還是鋼琴比較好聽吶。所以請暫時別聽鋼琴吧。哈哈,開玩笑的。顧爾德是我難望項背的大天才,不過我們有個共同點。」
「什麼共同點?怕冷嗎?」
「啊,這個也有點像。其實呀,我很討厭開演奏會喔。」
不知為何,洋子巧妙地避重就輕說:
「這麼說來,今天你在我們面前了不起地忍受了一場『野蠻的儀式』嘍。」語畢凝望他眼睛數秒。
蒔野看著她那像是詰問,又似乎很懂自己的眼神,終於拋掉之前的社交笑容。分不清是察覺到自己的抗拒,抑或是喜悅,隨之露出一抹微笑。
抱著吉他盒在一旁聽的三谷,不知道洋子這句「野蠻的儀式」是引自顧爾德,誤以為是洋子自己的話,因此皺起眉頭。是永一臉擔憂地觀察蒔野的表情,生怕洋子惹他不高興,便將話題轉回剛才還沒說完的介紹。
「洋子的父親,是蒔野先生很喜歡的《幸福的硬幣》的導演喔。」
「啊?那部電影的導演?耶爾克.索里奇……導演?」
蒔野驚訝地望向洋子。
「我是第二任日本妻子的女兒。我剛懂事的時候他們就離婚了,所以幾乎沒有印象和父親生活過。不過,現在有在聯絡。」
「原來是這樣?!《幸福的硬幣》是讓我真正喜歡上吉他的重要電影。我從小就不知反覆看了多少遍!……原來是這樣啊。我真的非常尊敬令尊。真的。」
「謝謝。我知道你會這麼說家父的作品。其實我聽蒔野先生的演奏,這是第二次了。以前你在巴黎國際吉他大賽獲勝後的演出,我和家母就去聽過,我們都很驚訝居然是日本人!在皮勒耶音樂廳吧……那場獲勝後的演奏會。」
「啊?……真的嗎?糗了,不,是我的榮幸……因為那時我還彈得很爛。」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