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潭死水,比喻停滯不前的沉悶局面。
吃完簡單的午飯,我向H借了腳踏車,打算探探西貢郊區的模樣。是抱著聯誼般的心情的,慾望著與曇花的相遇,是緣分。
手裡牽著車,躡手躡腳地繞過在樹蔭下熟睡的Kiwi,卻忍不住蹲下用手揉了揉牠的肚子,牠的耳朵只輕輕地抖弄了一下,比停車場的橫桿要靈敏可愛多了。緩緩的推開鐵門,鐵門之外是扎眼的萬里無雲,我抬頭流連著大樹的庇蔭,一番膠著,仍敵不過好奇心,一腳跨過舒適圈的警戒線;徐徐從背包裡掏出帽子戴上,暫且充當一片綠蔭的贗品。
慣性的從腳踏車左側上座,慣性的左腳尖一點,慣性的靠路面右邊行駛;儘管選擇的這一側總是顯得更不平穩,窟窿滿佈。但也許這只是慣性心理。
正午的陽光略過了帽沿,亦不止地掠過袒露露的手臂,不論光到底是波亦或粒子,此時此刻,我不須抬頭尋覓,像孩子驚奇於月光柔美的戀戀難分,也能感受到太陽炙熱的鍥而不捨;因為我們是何其渺小,這可以是一種「公平」,像無論碎得多卑微的片刻終要積累成永恆。
漫無目的地騎著,猜想哪間人家是昨日夜裡的分貝擂台。
也許屋子裡擠得水洩不通,三五人便乾脆或坐或倚或躺在機車上,一群孩子轟轟鬧鬧地跑進跑出。「下一首曲子是我的吧?」誰的心底按耐不住,等不及於下一秒鐘羞澀地奪走唯一的一支麥克風,好威風的做一次自己。只因,在夜裡沒有人看的清你。
我正盯著的那戶人家,格外可疑,漆著粉亮的綠與桃紅。
突然,一股洗衣精味像甜言蜜語般撲鼻而來,接著,一名年輕女孩拎著一籃衣服走了出來。望著她抖弄衣服、撫平皺褶的一雙手,流光自指縫間流瀉而去;此刻,萬物再也無法更加安然無恙了,像一攤死水。
叭—叭——叭——— 迎面一台卡車呼嘯而過。
每一粒揚起的塵埃,都是一次失敗的打水漂,向「上」沉淪。
呼吸道裡像住進了小蜘蛛般,我忍不住用左手摀住嘴鼻,趕忙彎進前方的小巷子裡。
為什麼有些路段已經鋪好柏油,有些沒有呢?
因為鋪好柏油的那個路段的居民稍微有一點錢,等不及慢吞吞的政府做,就自己先做好了。
腦袋的天線突然接上幾天前與H的對話。
H,是位顯性的反對極權主義者。總要掐住任何時間的縫隙與我討論越南政府的不是。
沿著小巷左彎右拐,便出了巷口,接上一條羊腸小徑,頭頂是開闊的天,遠方漸有烏雲靠攏;左右兩側冒出幾座灰亮的石座,形似敞開雙臂的懷抱,遠遠的仍看不清;石座旁則有幾頭黃牛,附近沒見著稻田,但有幾處菜圃。好奇心作祟,便更賣力地朝謎底踏去。
哇,竟然是墓碑呀。
正驚訝於墓碑的設計與台灣漢人文化頗為相像時,一低頭只見四散各地的塑膠垃圾,它們正大方的躺在牛隻啃嚙的草叢裡,曬日光浴。(也許所謂的「已開發國家」僅是「藏汙納垢」界的完美主義者罷了。) 輕輕道聲叨擾,續前行。
路的盡頭有座簡單的小橋,像水泥造的。
有橋便有水! 我得意洋洋地忖著。
然而,河岸被密密麻麻的草叢掩護住,像藏了什麼天大的祕密般。我踩得更起勁了,也無視大汗淋漓。此刻,整顆心像小王子般深信著:
沙漠之所以這麼美,是因為在某個角落裡,藏著一口井。
而村庄之所以活絡,是因為一彎小溪的作伴。
五十公尺,隱約可見河面反射的殘光,但是不是有哪裡不對勁呢?
三十公尺,聽不見小溪在歌唱,死寂的味道越過河岸,蔓延至我的鼻尖。
十公尺,左手含著煞車把手,緩緩打住,下車步行。
這是一溝絕望的死水,清風吹不起半點漪淪。不如多扔些破銅爛鐵,爽性潑你的剩菜殘羹。也許銅的要綠成翡翠,鐵罐上鏽出幾瓣桃花;再讓油膩織一層羅綺,黴菌給他蒸出些雲霞。讓死水酵成一溝綠酒,漂滿了珍珠似的白沫;小珠們笑聲變成大珠,又被偷酒的花蚊咬破。那麼一溝絕望的死水,也就誇得上幾分鮮明。如果青蛙耐不住寂寞,又算死水叫出了歌聲。這是一溝絕望的死水,這裏斷不是美的所在,不如讓給醜惡來開墾,看他造出個什麼世界。 —— 聞一多 《死水》
河面是濃郁的墨黑,似巫婆熬煮的魔藥,我以為那只有在童話故事裡才會出現。(也許,童話本非戲弄孩子之用,而是警世。)
這並不是河流應有的風貌。
不過,當人類開始習慣從電視與3C產品親近自然,自新聞媒體與課本解讀世界,任由數字與標籤定義個體;我們停止對夜空中閃閃發亮的千年訊息感到欣喜,何論近在咫尺的溪流?而溪流竟成為如
黑洞般的存在,人們以為只要把東西扔進去,一切麻煩便解決了。
沿著河岸,被密密麻麻的草叢掩護住的河岸;我不小心往河裡打撈起天大的秘密,沉沉地壓在胸口,每走一步路,都像踩進流沙般;愈是掙扎,下沉得愈快。
往夕陽的方向望去,有一座晶亮雪白的煙囪,像個趾高氣昂的老大爺,正吞雲吐霧呢。
此刻,萬物再也無法更加安然無恙了,像一攤死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