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格精選

遺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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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五下班後,我先到一個不久前才認識的朋友家坐坐,我們和另一個共同好友約好等會要去看電影,但那朋友臨時被老闆留了下來。
這位新朋友叫作愛倫,是一個頭很大但內心敏感的人。他很喜歡伍迪艾倫,所以就在自己的中文名字外頭披上一件老外的英文綽號,他幾乎看過他所有的電影,就連脫口秀也有看。他父母在他大學時搬去加拿大養老了,而他選擇先待在台北,他有他自己的原因。他家客廳的牆上沒有電視,只有一張捲起來的投影幕,和一張沒有外框的大型黑白相片。照片的視角由上往下:有一群人正在下樓梯,看起來像是剛看完演唱會或是正在逃生,所有人都低著頭,唯獨其中有一個女人抬起頭,視線透過樓梯扶手看向拍攝者。畫面裡的她的位置在畫面的中心。
「那是誰?」我問愛倫。
「一個女的。」
「喔。」
我們各自滑著手機,我問愛倫有陽台嗎,因為我想抽根菸。陽台都是雜物,愛倫說,在裡面抽就可以了。我點完菸後就一直看著那張照片,那是一張構圖很美的照片,在擁擠的人群之中只有兩個人對視。那女人抬頭,臉頰正好被逃生指示燈的燈光照亮,沒有色彩只有表情。我聚焦在那女人的表情上,她看起來是在沒有準備的情況下被拍下這張照片的,她應該是聽到有人叫了自己的名字才抬頭;搞不好她根本不認識拍攝者,只是一個剛好的瞬間而已。
「跟你擋一根。」愛倫說。
我把菸盒遞給他,「放桌上就好。」我說。愛倫點了一根菸並把菸盒和打火機放在桌上,他循著我的視線回頭看那張照片。
「她是我的初戀。」愛倫說,並吐了一串煙。
「哦,初戀。」我像個搖頭娃娃似的慢慢點頭。
「對。」
「你談過幾次戀愛?」
「五次吧。」
「那為什麼初戀會被掛在牆上,沒有任何一任要求你拿下來過嗎?」
「她已經死了,」愛倫說,「也沒什麼好計較的了。」
這讓我想到,在華人社會,我們在聽到這類消息的時候,似乎沒有一個通用且體面適當的言語可供使用,大多數人會先沉默一會,然後想辦法問一些其他問題。
「也對,」我說,「我能夠問她是怎麼死的嗎?」
「殉情,我拍完這張照片不久後她就死了。」愛倫回答。
「是跟你嗎?」
「當然不是啊,那時後我們已經分手好幾年了,她跟另外一個女的一起投河自盡。」
「跟女的一起自殺?」我提高尾音。
「對啊,殉情這種東西當然是要跟女生才浪漫,誰要跟男生做這種事啊。」
「但殉情不就是情侶一起共赴黃泉嗎?」
「嗯,她是女同志,」他指著照片上一個看不見臉龐的短髮女人,「那個矮子就是她的女朋友。」
「所以你的初戀是偷偷喜歡一個女同志。」
「我們是彼此的初戀,我是她唯一一任男友。」
「你怎麼拍到這張照片的,我的意思是,你怎麼會和她同時出現在這種地方?」
「那天晚上我剛看完午夜場電影,《紐約浮世繪》,兩點多吧,電影院散場,所有人都從這個樓梯下去。帶相機出來是因為我看完電影後想要去夜拍。在人群之中我突然聽見一個很熟悉的聲音,這聲音正在討論這部我看不懂的電影,我在找這個聲音,然後,我在下面的樓梯看到她的頭頂,一開始我認不出這個人,後來我才想到有可能是她。我叫她的名字,她沒有聽見,我又叫了一次,這次她聽見了,但沒有找到我,我立刻從背包裡拿出單眼相機,舉起來,調好焦距,然後我叫了她的暱稱,只有我會這麼叫她,這次她一抬頭就直接看進我的鏡頭。」愛倫說。
「她的眼神看起來很迷茫。」我說。
愛倫讓我在一只裝有水的紙杯裡熄滅煙蒂。
「隔天我和她在餐廳見面,」愛倫說,「我告訴她我還愛著她,當然我知道我們之間已經沒有機會了。她摸摸我的臉,告訴我說她很愛現在的另一半,她們對彼此的愛很純粹,我說這樣很好啊,但她告訴我,她不想要有一天醒來發現這份愛已經摻入雜質了,然後接下來的日子兩個人都必須模仿她們最純粹的那段時光,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而且她也不想要等到那天真的到來,因為那天一定會來。我明白她的意思,但我不知道她的決心。吃完飯後我開車送她回家,三天後她就自殺了。」
我又點了一根菸抽,因為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我能說什麼?有人會覺得這很愚蠢,有人會覺得這是一種獻祭,也有人會覺得這是最浪漫的死法。
「我覺得這張照片拍得很好。」過了一會後我說。
「對啊,」愛倫說,「一張很好看的遺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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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短篇的重量」是我的短篇小說集與散文發表地。主題廣泛而細微,以故事情節表達我的世界觀,以我的方式接近你。</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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