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望著日曆,今天是丈夫去世整整一個月。他在公司跟主管開會的時候突然昏倒,送到醫院急救的時候已經命懸一線,在加護病房整整待了三天,最終還是沒能搶救回來。
回想起過去那一個月感覺是那麼地不真實,彷彿做了一場夢。她在廚房裡炒糖醋排骨的時候,覺得丈夫似乎就像以往一樣坐在客廳看電視,就等她在廚房裡完成最後一道菜,就可以一起用餐。
他們認識10年,結婚14年,24年以來他在別人眼裡是個溫文有禮的丈夫;意見不合的時候,兩個人總是能在睡覺前和解,「今天的矛盾今天解決」是他們的共識。她隨著他出席公司活動的時候,他的主管們總是當她的面讚賞他忠誠可靠,說她的丈夫是個值得信賴的人。她則是開玩笑跟那些主管說「除了加班時間太長之外,他沒有其他缺點。」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如果我是女的,我想嫁給他」他最好的死黨威廉曾經這樣開玩笑對她說。
她也認為自己運氣很好,嫁了個好丈夫。兩個人當初說好了當頂客族,享受二人世界。她在公家機關上班;他在外商工作。他們一年一次出國長途旅遊,每季一次短途旅遊,她的手機裡面儲存了幾萬張兩個人的照片。
書房的秘密
都過了一個月,她還不願意整理家裡的東西;她下意識裡覺得,只要他的東西還在,那場意外就只是個惡夢,第二天太陽升起的時候,他還是會在她身旁出現。
燙好的長袖襯衫一件件掛著,西裝按顏色排列,電腦還是在開機狀態、文件整齊地放在他的黑色辦公桌上,他的手機還在充電。
她告訴自己,今天應該開始試著面對現實了。
她坐在丈夫的書房裡,房間中彌漫著他的氣息,卻也藏著許多未知的秘密。在整理丈夫的物品時,她踏入了一個陌生而令人不安的領域。
她輕輕打開一個塞滿了各種文件和照片的抽屜,翻看著其中的內容。
在厚厚的一疊文件之中,她突然發現了一張她從未見過的照片。照片中是一個完整的家庭,一位陌生的女人站在丈夫的身旁,丈夫的手裡抱著一個大約4-5歲的小女孩,他們臉上有著滿滿的笑容。拍攝地點就是九份附近放天燈的地方。
她楞了一下,她感到胸口劇烈地收縮,突然間無法呼吸,無數個問題在她的頭腦中迅速閃過。
她顫抖著手拿起照片,眼睛無法從中移開。這怎麼可能?她試圖尋找答案,照片的背面寫著一個日期和一行已經年久模糊的字:“To Charles, 我們的美好時光”。她不禁揣測這是誰的筆跡,為什麼丈夫會保留這樣一張照片,而她卻對其中的內容一無所知?
隨後,她打開丈夫的手機,翻閱著他的簡訊和通話紀錄。在他去世的那個星期有一個電話號碼不斷地打電話給他。那個號碼也是無數的通話紀錄之間,最經常重複的聯絡人。這個聯絡人在手機裡就叫「聯絡人」,但這個聯絡人與她丈夫有許多頻繁的簡訊往來,訊息裡充滿了親密和關愛的字句:
「今天變涼了,要記得添衣!」
「期待下次!」
「我們都想你!」
她放下手機,癱坐在丈夫的辦公桌前。她的心猛然間陷入了一片混亂之中,她被現實撕裂開來,幸福感在瞬間崩塌。她不知道該相信什麼,該如何面對這個無法想像的事實。
「他是不是早已經出軌了?」這個問題的答案已經昭然若揭。
她想知道「這件事情發生多久了?」「怎麼發生的?」「她們現在在哪裡?」這些問題在她腦海中回盪著,如同一把尖銳的匕首一次又一次插入她心裡。
失望與憤怒的感覺開始蔓延開來,瞬即取代了她原本被哀傷和失落填滿的情緒。
她捧著那張陌生家庭的照片,眼淚湧上眼眶,滑過她的臉頰。
她懷疑,這些年來的點點滴滴是不是都是自己一廂情願的幻覺?那個每天和她說「我愛你」的丈夫是不是個感情的騙子?照片中的幸福笑容背後隱藏著多少的謊言和背叛?她的心在絞痛,她對他的信任在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在崩毀。
她想起來,告別式那天有個少婦帶著個大約7-8歲的女孩來致意,神情哀傷;她們是跟著丈夫的死黨威廉一起進來的。
真相大白
她吸了一口氣,決定打電話給威廉求證。
「 Charles 在外面有另一個家庭對不對?」
電話那邊沈默了半晌。
「嗯.....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
「你少騙我了!你們不就是哥倆一搭一唱瞞著我的嗎?」
「沒有!我發誓!好幾年前Charles給了我一個電話號碼,告訴我如果他出了事要打電話給這個人。我都差點忘記這件事了,收到訃聞的時候才想起來,給這個電話號碼打了電話。」
「然後呢?」
「她要求我帶他們去見他最後一面,所以我帶她們去參加了公祭。」
「你真的不知道Charles在外面有另一個家庭?」
「他知道我藏不住話,所以不會跟我說他覺得我不應該知道的事。但是他需要用我做不在場證明、或是需要我做擋箭牌的時候會事先告訴我。」
「所以...他跟我說要跟你去打高爾夫球的時候...?」
「我們其實不常一起打高爾夫球。」
「他說你求他陪你去跟客戶應酬、幫你擋酒的時候?」
「嗯,其實我的酒量比他好多了,不需要他幫忙擋酒啦。就是他需要晚幾個小時回家的時候,會用我當擋箭牌。當然,我們偶爾也真的會一起喝個小酒,因為他說要達謝我的幫忙。」
「那他週末加班和國外出差呢?」
「這個,有些是真的,有些不是...」
「她叫什麼名字?」
「她姓沈,英文名字是Daisy。」
她拿著手機的手開始微微顫抖,不敢相信她心目中那個感情專一的先生居然瞞了她這樣久。
她拿到了那個女人的電話,打算弄清楚事情的真相。
滿牆的家庭照
她按約好的時間來到Daisy住的地方,在一個舊大樓的十樓;距離她住的地方開車大約30分鐘。
應門的女人留著長髮,穿著一件卡其色及膝的洋裝,年紀看來也不過30出頭歲,是那種符合八點檔連續劇「好媽媽、好太太」的典型。
「對不起!」是Daisy對她說的第一句話。
她坐在客廳沙發,打量這個佈置地溫馨的中古屋。電視旁邊的牆壁上掛滿了照片。她的先生出現在大部分的照片當中,儼然是個稱職的好爸爸;女主角Daisy從青澀到成熟,小女孩從學步車到幼稚園、到唸小學。任誰都會覺得那是一家三口的生活照。
一張又一張的照片讓她的心情跌到谷底,她已經知道自己一心守護的愛情和婚姻是個謊言,但親眼目睹這些證據還是讓她震撼不已。
「你們是怎麼開始的?」
「這是我的錯。他是我大學畢業後第一個工作的長官,我一去面試的時候就喜歡上了他。我知道他已經結婚了,為了控制自己的感情,我之後離職去了別的公司。沒想到之後一次在KTV的同事聯誼又見面了,那次我喝得酩酊大醉,是他送我回家的。後來我請他吃飯要謝謝他,他推拒了幾次之後答應了。之後我忍不住主動追求他,我們就開始了。我其實只是很單純地喜歡他,喜歡到很想幫他生一個孩子...」
她忍不住打斷她的故事「妳爸爸媽媽都不管妳嗎?」
「我是個孤兒.....後來我懷孕了,我打算要跟他分手,自己去台東的鄉下把孩子生下來。我只要擁有他的一部分就很高興了,我從來沒想過要破壞你們的婚姻。可是他不同意,他說,他必須對我和孩子負責。」
「他說他已經對不起妳了,不能再傷害妳,所以他希望能在不影響妳為前提下,來陪伴我們。」
「你們....經常見面嗎?」她問這句話的時候覺得自己快窒息了。
「他大約一個星期會來陪我們吃一次或兩次晚餐,然後週末會來陪小潔玩個半天。」
「小潔?清潔的潔?是妳的女兒?今年多大了?」
「8歲。對,冰清玉潔的潔,全名是沈玉潔。她很懂事,知道爸爸不能跟我們住在一起,也沒有吵鬧。」
「她知道Charles去世之後還好嗎?」她無法相信自己居然關心起第三者的小孩。
「她從告別式回來後就很少說話,只說很想念爸爸。」
她不知道該說什麼,默默地喝完已經放涼的綠茶,告辭走了。
充滿憤怒與怨恨的元配
回到家裡,她發現她的世界已經跟以前完全不同了。
那個不久還天天看著照片以淚洗面的「寡婦」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個充滿憤怒與怨恨的「元配」。
她的憤怒與怨恨不僅僅是因為背叛她多年的丈夫,也因為丈夫已經離世,她沒有機會與他對質、親耳聆聽他的說法。她的怨恨與與怒氣沒有發洩的出口,更糟的是,她開始有被羞辱、被玩弄的感覺。
她想起過去幾年他在公司的職位幾度升遷,從經理理到協理、到資深副總,可是他拿回家的錢也沒怎麼增加。她問過一兩次,他只說公司加薪幅度不高,年終獎金領到的錢,他拿了一部分跟公司同事一起捐給了社福團體,她從來沒有過問。現在想起來,那些錢應該是給了另一個家庭。
「我嫁給了一個天才演員和大說謊家!」她想,他之前每天跟她說「我愛妳」或許就是歉意的表示,而她卻誤以為那是獨一無二的愛情。
他都已經離世了,而她還在憤怒與失落之間掙扎,越掙扎卻越陷越深,讓她覺得幾乎無法呼吸。
她怨恨自己無怨無悔地在他身上浪費了20多年的青春、怨恨自己明明看到了可疑的線索卻故意置之不理。
回娘家的時候,她的父母親提到過世的女婿仍然讚不絕口,她忍著不讓淚水流出來。她不想讓父母親知道他們的女兒所託非人,更不想讓他們知道,她那些其實是憤怒與不甘心的淚水。
在心裡上徹底決裂
距離他去世已經過了百日,她還是按照守喪的規定穿著黑色的衣服,可是她心裡有萬般的憤怒。
她的閨蜜看這樣不是辦法,說了重話。
「妳為了一個已經去世、而且不值得妳思念的人每天愁眉苦臉,怨恨自己識人不清、怨恨他騙妳,這對妳有什麼好處呢?他都已經不在了,妳的情緒只會傷害妳自己。妳是個好人,不應該因為壞人而傷害自己。」
「妳在路上踩到狗大便以後,是會趕快把狗大便洗掉、順便洗個澡;還是什麼都不作,只是抱怨狗大便很臭?」
「妳現在這樣,不就跟踩到狗大便不去清洗一樣?」
她噗哧笑了「妳是說Charles是狗大便?!」
「對!他對妳造成的困擾,就像狗大便一樣——弄得妳臭兮兮的——但妳只是一直抱怨臭味,根本沒想過要來個心靈的大掃除,把他徹底清除。」
她突然懂了!
她已經為了一個不值得的人浪費了24年,不應該再繼續為這個人浪費時間。
雖然法律規定不能與已經去世的丈夫離婚,但她可以在心裡上與他徹底決裂、再無牽扯。跟他在意識上完全斷捨離之後,她才能擺脫那些腐蝕人心的怨恨與憤怒,才有真正重生的機會。
既然她已經決定放手,她很願意把她不要的丈夫讓給那個仍然在想念他的家庭。
真正的告別
她邀請Daisy和小潔到她家裡,告訴她們她打算賣掉這個大樓單位,搬回南部父母家裡;但她不打算帶走任何丈夫的衣物與紀念品。如果她們願意的話,她很樂意把他的遺物送給她們。
小潔蹦蹦跳跳地在他的書房拿了他常用的紙鎮和鋼筆;Daisy挑了幾條他的領帶、幾件襯衫和西裝。
她鼓勵她們多拿一些,「妳們不要的我就要請二手回收的人來帶走了!」她微笑。她驚訝自己對於Daisy居然沒有任何恨意,即使她曾經是破壞她家庭的人。
就像她閨蜜說的,跟無法改變的過去生氣沒有任何意義。她已經不想再當未亡人,她要為自己而活,當一個新生人!
她幫忙Daisy和小潔打包了幾個紙箱,約好第二天請快遞公司來收件。
她在大樓門口跟兩母女告別,夕陽餘暉下她彷彿看到了他站在兩母女身邊。
「再見!」她跟兩母女揮手,知道自己終於完成了自己婚姻的告別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