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寫
黃易驟然辭世,非常意外,居然沒有生起太多波瀾,臉書上也就兩、三日寥寥十餘人哀悼耳。對這樣一名在二十世紀末旋風崛起、二十一世紀短暫封筆但又重啟寫作、依舊奮筆向前的武俠人,相較於多年未寫者(某種意義上這樣的人物早是已死的了),我總以為黃易的離開值得更多敬重的對待,唯遺憾的是,黃易之死,反應寒涼,連熱潮都說不上也就過了。所幸蓋亞還在一本一本的重出,企圖讓黃易作品集有個終極定版傳世。
☉繼承且推進司馬翎武俠世界觀
《破碎虛空》首度發表是在香港雜誌《武俠世界》,《荊楚爭雄記》緊接在後,但奇怪的是讀起來,《破碎虛空》的完整性與獨特性遠遠大於《荊楚爭雄記》,以結構和主題言,《荊楚爭雄記》都更像是黃易的第一本武俠,而非《破碎虛空》。不過,這種事有時候是很難說沒錯,譬如韓國導演金基德《漂流慾室》(The Isle)拍攝於2000年,《只愛陌生人》(Bad Guy)則是完成於2002年,但後者跟前者的精緻相比,委實粗糙異常。
主要是《荊楚爭雄記》明眼人一瞅,就會曉得非常的《劍海鷹揚》,兩者開頭同樣處理到一個大城被圍攻,城內有叛徒,城外則是大魔王等級的高手,城主乃抵死以戰,而城主之子由密道逃出生天,只是羅家人(羅希羽、羅廷玉)變為楚國郤家(郤宛、郤桓度),刀法(血戰刀法、君臨天下)換成劍法(郤家劍法),血戰寶刀改易銅龍劍(最後再進階為鐵龍寶劍),種種凡此,讀來確乎有習作之感。
相形之下,《破碎虛空》的開拓性就更高,尤其是人變為神的試探,在當時尤其驚人,重啟讀者對武俠的想像力。《破碎虛空》可謂是神乎其神的武道追求,但《荊楚爭雄記》確實也有自身的特異之處,比如武藝與兵法的融合,以及後來黃易武俠常見的身份替換、間諜鬥智、武器開發(弩與鐵)、大規模戰爭(戰略戰術的運用)、家國天下爭霸等等基本元素。
只是,如我先前數篇文章所論及的,黃易不止繼承司馬翎的天人武道思想,更是最大化這個武學想像的可能性,使虛空得以破碎,人得以超凡變神,推進生命大夢,抵達最為神祕的境地。
因此,不妨這麼說,黃易經由《破碎虛空》召喚夢幻境界,突破司馬翎大膽地提出可能與假設、卻沒有讓小說人物的作為實證之的侷限,同時又讓《荊楚爭雄記》更有現實感,以奠立世俗事務的調性,雙管齊下,也就備有自己的招數與法門。
☉幸福以自身為目的
威廉.莎士比亞(William Shakespeare)《哈姆雷特》寫的王子復仇,大概是最有名、也最教人驚心動魄,其中處理的更多是人性的複雜,那些陰鬱、暗黑、瘋魔與無盡的毀滅,近乎絕望。
唯黃易筆下的郤桓度,則顯得輕快許多,復仇這件事也被簡化,並不具備道德上的掙扎與自我困惑。復仇甚至更像是通向幸福的手段。只要手刃殺父滅族仇人,一切都會變好,世界也能恢復明亮。這是對復仇主題委實太過於片面、武斷的樂觀想法。實際上,復仇這回事,完全可以是《咒怨》、《七夜怪談》的女鬼們,那是恐怖的自我輪迴,一旦被啟動,就沒有理由會終止,至死無休無解。
郤桓度的王子復仇技,比較是完成式的(將個人的劍技與策略、戰爭統合)、替換型的(挪借孫武的身世),而非哈姆雷特也如太多蒙魅難清的生命困局(對存在的激烈辯證)。當然《荊楚爭雄記》本志不在此。黃易寫的還是一個古老單一化的世界,正邪的界線還非常鮮明──黃易在日後也就走遠了,不再相信善惡是非的簡單區隔。然在這本單卷小說裡面,還是有些思維隱隱地撬開武俠史的另一面。
譬如:「郤宛從手下取過一支重型銅矛,大步落城,心中升起一個奇怪的念頭:自己從擁有一切,包含權力、富貴、美女,到現在將快一無所有,只感全無牽掛,有一種痛苦的快感。想起人赤裸裸而來,赤裸裸而去,追求的只是短暫的目標,除了成功頂峰的剎那興奮,其他都是在苦苦經營中度過……」以及「墨翟道:『郤兄你若能真的持劍衛道,確實可喜可賀。可是每一個人都有他的標準和道理,所以大國的道,便成為他們侵略小國的藉口;大家族的道,便成為欺凌小家族的理由。強者智者之壓迫愚者,人與人的衝突,實在於每一個人都是不同的個體,有不同的標準和道理。』」
黃易之所以能是後來的黃易,從這兩段就不能覷見端倪。破碎虛空是關於自由的最終極想像,而人世間的自由,則是從自己的立場解放。換言之,當你理解到自身的觀念正成為限制時,你才有可能破解、昇華,獲得真正的自由,甚至幸福。
唐諾在《我有關聲譽、財富和權勢的簡單思索》如是我寫:「老年的波赫士這麼說,文學工作,是努力把人世間的不幸一一化為幸福的詩歌,而幸福是以自身為目的。……幸福以自身為目的,意思大約是,幸福才是最終的,是真正落回到人身上,是完成了、不在外於我們的一種『美好的狀態』,舉凡聲譽、財富和權勢都不是或還沒有;也是說,幸福不必再轉變為、或說用來換取其他東西,相反的,是其他東西應該(自然的,但也得是明智的)轉為幸福,成為有助於幸福的某種東西,就像雲化為雨水降到大地。」
郤桓度或也是這樣子的,當他眼見闔閭攻佔郢都後,想要坐擁繁華大城,伍子胥執迷於家恨,非得鞭屍楚平王不可,他也就明白,該退離了,從野(吳)進逼中央(楚國),再回到更野(無名的遠方),明智地拔身而出,在瘋狂激流中守住不昏不亂的心神。是該回到自身可得的美好狀態了,郤桓度有絕世佳人,有忠貞的戰士下屬,也就足以遠颺,另建理想國。至於,他所創造的國度,將來此後是否又要再度面臨同樣大道壓小道的處境,那又是另外一件事。
退隱是黃易武俠很常見的收尾,《大唐雙龍傳》、《尋秦記》莫不如是。其實也不獨是黃易,從殺戮的場域退身開來,從來是武俠對自由的另一種定義與想像。江湖是不可能掌控的,能夠維護自身的幸福,已經是最好的了。
隱匿有首詩〈遠方其實一無所有〉(收錄於《永無止境的現在》):
「在我們的時代裡
沒有人不夢想遠方
但我們都知道
我們夢想的並不是
世界的某個地方
我們夢想的是離去
尤其是離去必須
典賣一切家當
尤其是每一則離去
都必須是搖搖晃晃
但是並沒有一堵
倒下來的牆
我們一直都只是在玩兒
我們練習著
移動每一個動詞的時態
搬走了每一句情話與髒話
從小學生的課桌椅上
從那曾經激情的
夏天的廣場
使連結、使變化
使之願意彼此交配
使離去的車轍逐漸彎曲
使浪漫主義理想主義失敗主義
全都深陷於
一座虛構的城市裡」
好像是這樣沒錯,夢想的其實不是遠方,而是遠去,撤離眼前一切,撤除生老病死,撤退悲欣交集。我以為,破碎虛空就是退隱的最高階,人甚至可以遠遠地退隱到生命以外──即便僅僅是小說裡的虛構,但還是美好得讓人發顫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