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俠女圖》
沈默說法
這一、兩年間,死水也如的武俠世界,好像多了一些奇異的聲調,好像有一種隱隱要復甦的感覺──但願不會只是我多想了。李永平只寫了開頭之作,但這一本《新俠女圖》的企圖業已讓我浮想聯翩,彷若可以觸碰他的未竟之夢啊。
【目擊武俠】:
〈歡迎來到女人的武林新世界──閱讀李永平《新俠女圖》〉
沈默/寫
李永平是嚴肅文學裡的大人物了,但晚年的他卻寫了一部武俠小說,而且一如他的名作【月河三部曲】(《雨雪霏霏》、《大河盡頭》上下兩卷、《朱鴒書》),似乎李永平有意寫出更巨型的俠三部曲,乃又細分為津物語(《新俠女圖》是第一部)、城物語、倭物語,每物語各自有三部曲(據武俠研究者高嘉謙所言)。若果真的寫出來了,大概也會是樓蘭未《光明行》九部曲的大規大模吧。
可惜李永平於2017年不及完成小說,即病逝了。李永平同時也身為東華派(東華大學創作與英語文學研究所)的三大長老之一,年初逗點文創結社(東華派大本營)也做出《最後一堂創作課:李永平、曾珍珍紀念文集》,哀悼師者辭世,誠意滿滿,心念真摯,書寫形式多元,教人動容,也就可理得李永平、曾珍珍兩位的風範如何之難得深切了。
☉沒有男人的女人們
書名為《新俠女圖》,那麼就應當要有舊俠女吧,第一時間會想到的,不外是胡金銓電影《俠女》、《龍門客棧》,又或是武俠史上最愛寫女俠(厲勝男、練霓裳等)的梁羽生,以及王度廬寫玉嬌龍、俞秀蓮以細膩陰柔見長的武俠等等。而且還有個「圖」字,讓人在意,除去連環圖的概念外,我還想起金庸在《俠客行》附錄裡收了〈卅三劍客圖〉,當然該俠客圖裡也有聶隱娘等女性。
只是,昔前的所謂舊俠女們,往往只能周旋在男俠客之間,始終不能具體掌控自己的命運,且武藝大多弱於男性,甚或最後還得依歸於男性,講幸求福。從書名來看,李永平無疑是針對武林世界無女性作為主體的怪奇景況作出強力反擊,他要寫出女性在江湖的可歌可泣,要為俠女豎立新里程碑,有圖可證。或也可說,這也就是李永平的《俠女行》、《新武林圖》吧。
從《史記˙刺客列傳》到《水滸傳》以降,英雄俠客就意味著詠歌男性的價值、男人之間的義氣壯舉。幾百年下來,及於民初炸放的舊派武俠、五、六0年代張揚的新武俠,無不如是,簡直無聊,就連愛情也是,無不是一面倒寫男人面對愛情的取捨──唯那根本不是愛情,只是男性單方面對情愛的武斷說法、個己夢幻形象,而沒有真實地描繪女性的處境、愛情觀,一切都是制式的傳統性別觀點,索味至極。
極端點說,武俠史其實就是厭(賤)女史──女性的位置要不聰慧但又能乖巧服從,要不就是邪惡淫亂魅惑難擋。亦即,女人不是玩物,就是人生配件。這完全是把女性作為物體的狀態在寫。
這不也很像是好萊塢間諜電影的模式嗎?從《007》、《Mission:Impossible》、《The Bourne Identity》系列裡,好容易就能發現,根本沒有女主角。女性清一色幾乎都當花瓶、配角在使用。女性的生理與心理,始終沒有獲得直視正視。到了Angelina Jolie擔綱的《Lara Croft:Tomb Raider》、《Mr. & Mrs. Smith》、《Salt》等,仍是接近於男性化的女人,因為Angelina Jolie的格鬥可以跟男人一樣俐落強悍云云。
反倒是Charlize Theron演出的《Atomic Blonde》,就有意思多了。裡面處理到她作為女間諜的傷痕累累心力交瘁體無完膚,被毆揍而大黑青的眼部,真是怵目驚心。而她的掙扎與反抗,都是栩栩如真,充滿汗水血淚疼痛的,其逼真感恰如駱以軍評述《新俠女圖》所寫的:「白玉釵與各路高手的對打,完全迥異於傳統武俠譬如蕭峰、虛竹、張無忌他們那種超現實的,一運掌強虜灰飛煙滅的武功仙幻。她總是氣喘吁吁、狼狽不已,生死一瞬,甚至帶傷對決,那種對方身上的汗臭,劍尖劃破衣衫拉出傷口的痛感,髮束散開,或是慌亂中以白骨簪偷襲對方,拳腳肘腹如此挨近,完全不講江湖名門正派的派頭,每次對決都是生死之搏,不惜用上各種即興的骯髒手段。……」
另外,《末日列車》、《屍速列車》裡,對抗瘋狂權力者、殭屍的男人們最後都死去,留下來的全是女人與小孩,我想這裡面的寓意是非常當代的,也就是男人胡搞爛攪這個世界已經夠久了,男人對世界的可能性或許已經是丁點不剩了。在這個時代裡,最優秀的男人,應當是釋放自身作為男性所擁有的各種理所當然權力,必須反過來,懂得理解女人的身心狀態,必須凝視抵禦把女人視為低賤物種的邪惡源始,必須戮力於解構層層疊疊縛在身上的女人就是不如男人的奇怪定見。
我寫《劍如時光》(2014─2017),除了對夢媧向死而生的孕產經驗懺悔外,也還有更全面地寫女人在江湖慘烈痛活的意圖。而武俠世界到底沒有男人行不行?或者更深一點的問,在武林裡,有沒有不依靠男人而活的女人們?如果有,她們應該是什麼模樣?會付出什麼樣的代價?會遭遇到什麼樣的恐怖對待?她們對愛情與志業的選擇又會有何不同?凡此種種。
顯然,此道也是不孤,現有《新俠女圖》,前幾年鄭丰的《生死谷》,都試圖為女性在武俠史的長久輕視與母體的缺席,寫下嶄新一頁。但遺憾的是,鄭丰寫裴若然寫得綁手綁腳,難突難破,無法直面女性的力量與經驗,最終只留下溢出也如的問疑惆悵。而《新俠女圖》全貌則無能可見,究竟李永平要怎麼寫出白玉釵在男性江湖裡闖蕩自己的道路,成為沒有(無須)男人的女人,如今也是空幻了。
☉成為不可愛的女人
《新俠女圖》是李永平病中所寫,敘事上難免有些重置,場面與情節複疊雜沓,現實邏輯上也頗多怪處,實話說缺陷不少。譬如李鵲公然協助白玉釵對抗錦衣衛老大,竟還能無事地待在君子客店,沒被找出來偵辦一番乃至株連親友,就很費解。又或者李鵲插韓三爺屁眼殺了他,怪哉,莫非神錘門的門人都沒想著要為掌門報仇?再說吧,當揚子幫封天鎖地之際,怎麼李鵲一匹馬簡單輕快就能救得白玉釵?
但人在身體大難時,專注度本就難以長久,李永平的意志力已然教我弗如,就將這些都撇下不談,《新俠女圖》確實有好幾個部分,讀得真是酣暢淋漓絕頂爽快。比如,雌雄鐵劍與白骨簪,雌雄是雙性,而白玉釵這名角色確實擁有雙重性,她的女性風采出眾,力戰時亦有顯示出女性的獨特性(靈活多變的險絕風格),但同時她又是鋼鐵也般的個性──而人的性別,當真能夠定義人的內在嗎?人的性別和性向是生來就不變的嗎?人難道不是時而陰雌時而陽雄嗎?
此外,她的白骨簪也甚有意思,以骨為飾,向死而美,再加上近身傷敵,更是巧妙呈現了白玉釵必得險狠的傾向。由南方北上的路線,也充滿以野蠻挑戰正統中原的隱喻,性別與政治也就有所結合。
李永平寫白玉釵,是寫狠了寫絕了,有兩個處置我非常喜歡,其一是,她得知蕭劍與楊十三娘有染,一怒拔劍,就刺進蕭劍的心口刺死了她的情郎。這乍看,約莫有好些男人就要覺得莫名了,蕭劍與十三娘遇在先,又不是背著白玉釵跟楊十三娘亂搞,有什麼好殺的?但我以為這正正是某些激烈女子特有的情感模式。她們的愛是激烈的,是必須要涵蓋全部的,無隱無瞞,就連過去都要算在內。白玉釵無疑正是這樣動物凶猛的女子。
白玉釵不是個可愛的女人──從著迷於她的風采而後又大大受不了她激烈性格的李鵲,就可以見得。但女人為什麼一定要可愛呢?她激烈,容不得愛裡有任何間隙殘汙,為何就算是不可愛?為什麼溫順逢迎才可愛?可愛的定義,就只能是那麼平面化的東西?當世界無意義地強調只有可愛不行嗎的時候,不可愛的女人又該當如何?不可愛的女人真的沒有人愛?
反過來想吧,如果今天是白玉釵先跟別的男人有過一段情,給過身子了,蕭劍又會如何?覺得被背叛的男人,會做些什麼,當今社會新聞不也已經給過無數次殘暴答案了嗎?再看看小說中眾人要白玉釵出示守宮砂自清證明,但性這檔事是雙方的,怎麼蕭劍就沒遭人質疑?怎麼他就像是不在場了?為何所有的指責都集中在女性身上,男性就無責無疚?李永平這段寫來真是轟轟然的強勁啊,江湖(傳統性別觀念)的腐酸可笑,全然暴現。
梁羽生武俠最好的作品是《雲海玉弓緣》,因為他寫活了厲勝男,一個又女魔又女俠的顛覆性角色。但我常覺得她的結局非常不厲勝男。我一直私心相信,這樣的女子有的是辦法欲擒欲縱捕捉金世遺,何至於死呢。而厲勝男也是一名不可愛的女人,但在我眼中,她可愛非常值得愛。因為她對情愛的意志,是絕對專注的,勇敢無畏,什麼正邪男女之別,都不能阻止她。
白玉釵或能說是厲勝男的再演化更進化,是武俠史少見的強烈女性,複雜矛盾咬牙切齒怒視忿抗統一化腔調(臣服在白三千歲之下)的武林。李永平不止寫她刺死蕭劍,還寫她以長鞭甩擊紈褲浪蕩馬子鹿臉留下二十四道鞭痕。
這段更是精彩,也更是切合到女性的常見處境──有多少女人一生都要面臨這樣的追求?有多少男人堂皇講過妳可以不喜歡我但妳不能禁止我喜歡你的無邏輯說詞?你可以喜歡,但女性可不可以大大不給你任何台階下順便踩死你的虛薄的無謂的尊嚴的不喜歡?當前盛行的撩妹,不也站在妹就是愛被撩的前提,作弄起來的嗎?但妹真的願意被撩?你撩得真的是妹?會不會是個姊或你祖媽呢?再說了,又有多少男人口頭乃至手腳上佔便宜,卻名之為喜歡與愛?
被調戲又不會少塊肉的思維普遍存在世間,可就是這種輕忽的便宜的想法,讓各種性騷擾潛伏著,陰魂不散鬼靈不滅。而一旦選擇不回應男人的愛,女性還要被指責質疑侮辱,說什麼他那麼愛妳對妳那麼好,妳幹嘛不跟他在一起?匪夷所思啊,我忍不住想唱我問你腦洞有多深你腦子究竟是有幾分。好不好跟愛不愛是能扯在一塊兒?別人對你好,你就一定要愛嗎?灰塵也對你好你怎麼不去愛灰塵去抵死纏綿受污承染哩?
女人不是生來要被追求的,不是非得要被男人覺得可愛的範疇綑死,女人可以主動追求愛,可以決定要愛自己愛貓愛男人愛女人。女人可以有自己的可愛。女人可以自己選擇命名愛,而不用男人來指導。畢竟,最不懂愛的族群不正是男人嗎?
古龍也寫過一名絕不可愛讓人無比厭煩的角色朱七七──這是古龍寫得最糟最爛最失敗的角色之一,完全是男人偏見與傲慢的產物。為什麼朱七七會喜怒無常?沒有理由也不可能理解,古龍乃格言警句也似給了單一化答案:因為她是女人。再沒有比這個更愚蠢荒唐的說法了。但這一套居然在武俠閱讀裡很受用,簡直跟日本AV裡女優就是愛被硬來還會潮吹的樣版論調沒差別啊。
李永平不然,他寫白玉釵,是寫明了她何以成為不可愛的女人,是真的帶著歌頌女性、暗地裡批判男人想法作法的用意。又或者是白玉釵師父林瓊瓔是怎麼料理燒殺擄掠姦淫的倭寇呢:「……當年,她老人家以這對鐵劍,閹割無數高舉倭刀的敵人。一排排大小陽具,吊掛在瓊島海岸的防風林上,一把把武士刀就陪伴在主人陽具旁邊。那副景象忒詭異、忒壯觀。……」
男人無比重視尊崇陽具思維,著魔於強暴的魔力,刀的單向性攻擊一如陰莖,恰恰被李永平拿來擺置在一塊兒,這種深省反察,委實不凡。而且李永平讓李鵲故技重施,連續用刀插了兩個高手(韓三爺、眠狂四郎)的屁眼殺敵退敵,也暗暗含有嘲弄男性暴力的意思(那麼喜歡插就讓你們一次插個夠)。習慣男性價值與思維的人,讀到這樣狂野敢於冒犯男人的武俠,恐怕是要震慄的吧。
如此痛快地翻覆男性世界的武俠作品,身為武俠人如我,真是由衷地覺得無比的可惜,居然不能寫完,不能看到最後李永平會帶領讀者走向何等歧異奇特的女性未來美麗新世界。是的,委實非常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