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俠故事第一一四期

武俠電子報

作家乃賴於十月六號在三芝圖書館有一場演講，主題是古龍小說。我有去聽，內容豐富，從白羽對寫武俠的自慚到古龍對武俠的正視。中間最精采的論述是古龍對武俠的創新，超越當代，而且至今後無來者。後來還兼論了一些不管東方西方的文學傳統的創新(從西部片講起……)

總之三個小時內容豐富，而且講到前一晚打電動很晚才睡的我，居然吃飽飯的下午也沒有打瞌睡。以下就用我的話說一下我理解的內容，供無法親臨現場的俠友們參考一下。

原本演講內容，很多論述也有其脈絡，但我擇中間一段，我覺得最精采，關於講古龍的創新之所在的部分(用我的話)來說。

乃賴認為：古龍之前，所有武俠的主角都活在巨大關係網路上，復仇是很好用的情節驅力。

例如金庸的郭靖是漢人之子，但在蒙古長大，和成吉思汗一家人(華箏托雷是童年玩伴)，郭靖的故事裡，一開始就讓郭靖有很強的行動目標，就是要替父親報仇，然後有安排宿敵(楊康)做為對照，師父從江南七怪一直到全真七子到洪七公九陰真經……郭靖的關係網路裡就有很多衝突(漢蒙的民族衝突，妻子的選擇的衝突……)這些關係推動著郭靖的各種行動。
同樣的，想想像蕭峰，令狐沖，張無忌，陳家洛……都是這樣，故事都會交代他們的各種關係網路，從而描寫他們的道德衝突，例如在金庸的世界裡，忠大於孝(所以楊過不能殺郭靖，殺郭靖是報父仇是盡孝，但殺郭靖不忠於自身的漢族血統)，孝大於個人愛情(郭靖差點因為懷疑岳父殺了師父所以和女朋友黃蓉分手)等等。
所以雖然武俠小說在金庸說起來是一個描寫古代的，沒有法治，依靠暴力解決事情的社會(語出自金庸小說自序)。但武俠小說很弔詭的，其實是非常的倫理性的，講規矩的小說。

但古龍的小說沒有，古龍小說裡的角色，沒有過去，古龍中期的經典作品，例如小李飛刀，我們不知道小李飛刀的師父是誰，小李飛刀也好像沒有啥特別的事情要做，出場就是在客棧裡很陰沉的喝酒，然後拿把小刀刻人像，基本上是無所事事。歡樂的陸小鳳，缺乏存在感的楚留香(楚留香是港劇裡鄭少秋才變得這麼帥，原來小說裡楚留香的身影總是有點稀薄，應該是生活尚且不缺，但很寂寞，如同我們一般的人。)，或歡樂英雄裡那些主角，都這樣，這些角色沒有複雜的人物關係網，也沒有啥忠孝不能兩全之類的大道理(但其實我個人覺得古龍的小說還是有規矩的，有些人際關係裡比較細膩複雜的應對。)
可能有人說絕代雙驕的小魚兒，或天涯明月刀的傅紅雪，他們有身世，也有復仇的目標。但古龍卻第一次讓這些武俠角色們有選擇自由的權利。
小魚兒和傅紅雪的復仇都是外界(母親)給的壓力，但他們本身好像沒有這麼強烈的仇恨心，所以最後結局也都是某種和解放下，這種和解不需要其他更冠冕堂皇的理由(例如仇人是民族英雄所以不能殺之類)。

古龍是第一個給武俠角色自由的人。也可能是唯一的一個人。

往後看，很年輕的大放異彩被金庸和古龍青眼有加的溫瑞安，寫的大俠，如蕭秋水，是什麼？是民族英雄。四大名捕，是有複雜雙重身分，是官也是草莽……
即使是再後來破壞虛空，穿越而去的黃易，也是從寫民族英雄開始，到最後的龍鷹，也還是有官民雙重身分，在複雜關係網裡遊走，雖然最後最高境界是破空而去，離開現實，但故事裡的情節糾纏還是建立在各種關係網上，只是黃易有企圖脫逃。
所以在角色自由的路上，古龍其實一下子跳到比他晚輩的溫瑞安黃易的前面。

金庸的韋小寶，終結了金庸的武俠神話，這是金庸高明之處，金庸在最後一部書裡，解構了這些關係，韋小寶的父親是誰，不知道，她媽是妓女，接過各族的人，漢滿蒙回藏，連白黑人都有。韋小寶沒有練啥神功，大俠陳近南死於小人之手(惡霸鰲拜也是死在韋小寶這小人之手)，金庸解構了自己的江湖，但古龍是本來無一物，從來就只是一個人，沒有家國，沒有恩仇。

一個人，沒有同類？(聶隱娘？)

說到復仇，我順便來講個故事好了，最近我個人接了些教小朋友的兼差，我有時會講西遊記的故事來混時間。

乃賴的演講提到復仇，提到傅紅雪，讓我想到唐三藏。

唐三藏在西遊記裡是有身世的。寫在西遊記第九回<陳光蕊赴任逢災　江流僧復讎報本>。

故事是說：唐三藏的爸爸叫陳光蕊，是名讀書人，進京赴考，中了狀元，騎馬遊街(炫耀炫耀)時，遇到丞相姓殷，女兒叫溫嬌，在拋繡球，結果就拋到了陳光蕊頭上(這個很故意)。
兩人成親後，陳光蕊被派任到江洲(江州司馬青衫濕的那個江洲，在長江中部，屬南方。)陳光蕊於是返鄉，說自己中了狀元順便娶了老婆，現在接老母親一起去江洲當縣官。

走在路上，母親生病，所以停在一處客棧養病，休養兩天，聽到門口有人叫賣鮮魚，於是想說買條魚給媽媽補一下，出來和漁夫買魚，看到是一條金色鯉魚，而且好像望著他在眨眼(這個我要補充一下，魚其實沒有眼皮，所以會眨眼的一定是外星人或妖怪。)
陳光蕊心生憐憫，所以買了魚卻也不煮，拿去放生。回來把事情和老母親說了，老母親就說你幹得好，放生是好事，但你上任是有期限的，不要耽誤了，我生病走不動，你就留下一點錢給我在這邊租房子，等到你到了江洲穩定了，再派人來接我就好。
陳光蕊想想也是，於是就和老婆先走，走不久後遇到大江，坐船渡河，船夫劉洪看到陳光蕊的老婆長得很漂亮，於是起了兇心，殺了陳光蕊及隨從，把他老婆占為己有。

他老婆本也不從，這時候她已經懷有身孕，為了保住小孩所以只能跟隨這個船夫劉洪。

船夫冒名頂替，到了江洲，和眾官差很客氣說：這個我新來的，關於公務要靠大家幫忙。官差們說不用客氣。總之在這裡可以知道，要當個好官，其實不用會讀書，鐵打衙門流水的官，公務體系會做事的自然有一群官僚，當上司的有時不管事就是好事。

總之以前也沒手機啥的，或者女性地位很低，這個丞相的女兒溫嬌居然到了江洲也沒辦法揭發劉洪。這是最後再提。小孩出生後，有個神仙來託夢，說這孩子以後會大放光明，要她好好保護。

小孩出生時，劉洪剛好辦公出門，溫嬌怕他回來後會殺小孩，於是咬破手指寫了封血書，娶了貼身衣物(汗衫)連同小孩包在一起，又怕以後小孩難相認，所以咬破了小孩左腳的小腳趾。走到附近的江邊，讓小孩順水漂走。

這小孩就是日後的唐三藏，漂漂漂漂到金山寺，被一個老和尚撿到，撫養長大，老和尚給他取名江流，很順勢就當了和尚。

這個江流兒，應該是聰明，風頭很健。當個和尚在以前是很行動派很兇猛的，關於佛法的研討詮釋，有時甚至是要到生死對決的地步，不是現在好像去佛堂一片祥和，seafood高坐在上頭慈愛溫柔的講經說法。

某天這江流兒在寺裡和人辯論佛法，講贏另一個和尚，另一個和尚不爽就開始人身攻擊，說你這個檢來的，父母都不知道，還能知道些什麼，有資格講道理嗎？
江流兒聽了很難過，就跑去找老師父，老師傅見他難過，才把母親的血書和汗衫交給他。江流兒看了很難過，決定去尋找母親。

師父教他，你就沿路化緣過去，先不要大張旗鼓，等到了那個地方了解好狀況再來臨機應變。畢竟仇人是當地做了十八年縣官的人。

江流兒一路化緣到了江洲，話說他母親溫嬌也剛好做了一個夢，夢到月缺再圓，然後隔天醒來，聽到門前有人念經，就請了進來，請他吃齋，她看了看，越覺得小和尚長得有點像他丈夫陳光蕊。
於是問他姓名來歷，江流兒就把故事說了，溫嬌聽完哭道：我就是你母親，但在這裡，劉洪已經是地頭蛇，不方便說話，你先回金山寺，我再找理由去見你。

於是溫嬌假藉作夢要還願之名，說要去金山寺上香齋僧，來到金山寺與江流兒相認，也驗明正身，江流兒腳上的確缺了一指(所以古往今來唯一真的吃過唐僧肉的就只有溫嬌?!)，兩人商量，說這個劉洪在江洲已經生根，動他不得，還是得回去討救兵，於是叫江流兒，就是玄奘，先去找暫住在路上的婆婆，再寫了封家書，連同一干信物，交給玄奘，到長安城裡找他爸爸，也就是玄奘外公，請外公出面，請皇帝調動兵馬來剿滅劉洪。

後面玄奘一路順利就找到了奶奶，再找到外公，也上奏皇帝，調動了兵馬，到了江洲把劉洪抓起來砍頭。

對了，這時說回到陳光蕊，陳光蕊當初一時好心，放了那隻金鯉魚，卻剛好就是他被殺的那條江的龍王(龍王也會被魚夫釣起來的，可見水里伙食未必很好啊)，陳光蕊被殺後，屍沉江底不動，驚動了巡守的蝦兵蟹將，報給了龍王，龍王一看是恩人啊，於是寫信去城隍爺那邊，把陳光蕊的魂魄調過來問話，問明狀況後安慰他說：你救過我，我會盡力幫你，我給你的屍體安上一顆定顏珠，可保身體不壞，你的魂魄就先在我這邊當個小官差，等待報仇的時機。

玄奘和母親，外公等殺了劉洪，去江邊祭拜，龍王知道了，就讓陳光蕊還魂，送他出水面。

這時祭拜完，溫嬌就要跳水殉死。正要跳的時候，一個屍體突然浮上來，正是陳光蕊。眾人拉上來，這個屍體卻慢慢有了呼吸，慢慢舒展拳腳。兩邊相認，各自說了故事，一家團圓。

外公也秉報朝廷，讓陳光蕊做了一個學士，應該就是幕僚之類，總之不用在外派到外頭當官了。

玄奘還是想回到廟裡繼續當和尚。

後來，殷小姐畢竟從容自盡。(這句是西遊記原句，寫得漂亮，我一字未更。)

以上就是唐三藏的復仇故事。
西遊記其實是很好笑的故事，但當我們深深凝視著笑話時，往往會感到很悲哀。

用現代的眼光看來，唐三藏和父母其實並無真正親情，他的復仇是因為在寺廟裡的身分受到質疑，他的復仇和取得學位是一樣道理，學位不真的保證一個人的學問，但沒有學位就是找不到工作。所以報完仇，玄奘還是回去繼續當和尚，他的世界還是在宗教圈。

玄奘的復仇並沒有什麼太艱難的地方，一切理所當然，就好像交了學費就讓你畢業一樣，沒有啥內心衝突，沒有啥困頓為難的地方(什麼忠孝難兩全之類的，比楊過那是單純多了，甚至比郭靖都還要單純)。

在這個復仇故事裡，真正為難的是殷小姐殷溫嬌。

用現實一點的想法設身處地替她想想好了。

她和陳光蕊的結婚某種程度也算是政治聯姻，要不是陳光蕊是狀元，繡球也未必是拋在他頭上，他要嫁的，本來就只是狀元的位置。她的人生本來就是被安排好要當狀元夫人。

所以當劉洪殺了陳光蕊，她本來就沒有一定要反抗，如同電影<讓子彈飛>，誰當縣官還不是一樣。她和陳光蕊是不是真的有什麼愛情嗎？就算有可能也還來不及萌芽就結束了。

她沒有揭穿劉洪，固然可能因為劉洪防得嚴密等等，連一封信都沒有辦法寄回，但或許也可能，劉洪是個比陳光蕊更好的丈夫也說不定。

本來可以好好過下去的，但玄奘找來了，他被迫進入唐僧的復仇大義劇本裡。

換來的結果是，唐僧取得一個身分，一個類似學位一樣其實不代表什麼，但是一個身分地位的連結。(但出家出家，不就是拋開這些身分連結嗎？唐僧的復仇其實和佛法修行是背道而馳。)

這個故事裡，唯一犧牲的就是這個殷小姐。

我覺得西遊記那句寫得好。
殷小姐畢竟從容自盡。

逼死殷小姐的是唐三藏，他沒辦法在自在的回到這個講貞潔的世界裡。是玄奘的復仇害死她，她死的時候，不應該被稱作是陳太太，陳媽媽，還是只能稱殷小姐。否則這個故事換個角度說就是玄奘弒母。所以死的是殷小姐，不是陳母。

畢竟，說的是他好像可能似乎是有別的路可以走的，可是沒有，所以是畢竟。

從容，也就是說其實沒有別的路可以走，沒有可以大哭大鬧的空間，只能從容。

殷小姐畢竟從容自盡。(文字寫到這樣真是漂亮。)

呼應那天乃賴講的一個西部電影，一個小女孩在很小的時候就被印地安人綁架，等到十年後被救回，她已經和印地安人生活十年，和酋長生了小孩，不會說英語只會印地安語，牛仔叔叔殺光了印地安人，本來連他也要殺的，還是被其他人阻止。

電影裡沒說這個小女孩的下場。會不會也是：X小姐畢竟從容自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