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12-27|閱讀時間 ‧ 約 9 分鐘

【陽炎時代】 03 黑風羅剎

    「貼魯」,掌握福音街一帶私娼寮的幫派耶穌會裏的哥仔之一。這個身材肥胖的中年男子除了兄弟事之外,對於生財之道也比其他幫派成員有心得。因為私娼寮聚集在福音街,台中人常戲稱開查某叫「去聽福音」,所以當地角頭幫派因之得名「耶穌會」----諷刺的是當地附近還真的有間真耶穌教會。但是除了「聽福音」的色情行業經營有成之外,貼魯也是耶穌會進入大家樂產業的先鋒之一。大家樂這種民間賭博被發明之後不久,貼魯就排除萬難和幾個會外兄弟聯合,促成了耶穌會、天九、西豐這三個長年處於隱性鬥爭狀態的幫派暫時放下過去成見一起發財,合資在中華路上的獎券行共同架構了中台灣最大的莊家組織「三聯榮」。每個月三次的愛國獎券開獎,三聯榮的資金流動都超過上億。
    貼魯呵呵笑著,向濟公師父所在的神桌前走去。眾人看到耶穌會的阿哥,也自然地向兩邊移開讓出路來不敢假痟。貼魯往問事椅坐下,拍了一下自己大腿,用有點刻意的大聲調說:
    「師父啊!弟子現在遇到真大的困難啦!想要請師父指點迷津報弟子一條明路啦!」
    在旁邊協助辦事的常武等人臉色並不好看,尤其筆生才堯更是鐵青著一副臉。因為雖然聖武堂負責神明事,算是三不五時就兄弟相殺的中華路一帶的治外法權之地,但是劉常武其實長期都和與耶穌會關係不佳的天九成員在「作伙」。不過濟公師父似乎並不在意這些弟子凡夫的俗事,開口就說:
    「弟子報上名來。」
    「弟子蔡國輝,住在五權路頂。今天是要來尋人行蹤的。」貼魯雖然用詞恭敬,但是泛著油光的臉上笑容卻是皮笑肉不笑。
    「喔喔,弟子要問啥米人?」
    貼魯冷笑了一下,慢慢地說出幾個字:「西豐的『謀利』,正名叫楊傳盛!」
    濟公師父聽完只是點了點頭,開始搯指算了起來。但是一旁的劉常武和張才堯卻是同時抬起頭看向貼魯,才堯更是忘記自己筆生的身分,脫口就問:
    「謀利按怎?謀利失蹤啊?」
    「不只失蹤而已,」貼魯吊著三白眼瞪著常武等人:「連三聯榮的公積金都一起被他乾洗去了!」
    濟公嘿嘿嘿地繼續喝著米酒,還不時用手搔著自己僧帽下的亂髮。貼魯站了起來直接無視濟公師父,冷冷地向常武說:
    「咱三聯榮的錢被款去了,你們天九是一點神經都嘸是否?還在這裏假鬼假怪扮什小仙?!」
    「幹你娘!」體格壯碩、原本站在信眾裏的才堯另一個「馬吉」蔡明樵衝向神桌前向貼魯怒罵:「恁娘臭雞掰,你現在是當我們天九的都塑膠的是否!」但是常武馬上伸手擋住要動手的蔡明樵,瞪了他一眼:
    「神明頭前,自己卡有『站節』咧!」
    「幹,阿樵,你現在大漢啊ㄏㄧㄡ?」耶穌會的哥仔貼魯當然也不示弱地回嗆,身後的少年仔也進入準備開打模式。但是常武只是輕輕地一句:「好啦,貼魯,你坐下,」常武示意才堯把明樵拉到後方的信徒裏之後向貼魯說:「現在你暗算按怎處理?」
    貼魯把手臂靠在神桌上,撐起自己梳著「海結仔」的肥頭態度輕蔑地說:
    「看你們按怎處理啊?自卡早你天九和西豐就都和我們耶穌會未拄好,這下謀利浪港,我是還不想要懷疑講是你們天九和西豐鬥好要來衝康耶穌會的啦!」
    在一旁的古田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不知道眼前的這群台灣人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只知道聖武堂裏突然多了六七個比平常信徒更絕非善類的人種,然後平時熱氣沸騰的聖武堂突然空氣緊繃,才堯等人也像變了個樣,尤其是在台灣對古田多所照顧的常武,第一次在古田面前露出嚴肅而難以親近的表情。常武身後的蔡明樵更是像是眼裏要噴出火焰,貼魯帶來的少年仔們也個個看來不懷好意,但是神桌邊撐著頭的肥胖貼魯則是帶著詭異的笑容望著常武,詭異的空氣似乎把香爐燻出的線香芬芳轉化成了帶著硝煙的火藥臭味。
    「哈哈哈哈!」濟公師父突然拍掌大笑,笑聲像是撕裂了現場的凍結感。師父用團扇指著貼魯:「弟子聽詳細,師父算出來了!」
    「啊?」貼魯還沒會意過來,師父就跟著開口:
    「徐福東行三千人,烽火連天五百里!」
    「徐…徐啥貨?」貼魯還搞不清楚到底師父念了什麼,才堯卻已經恢復了筆生的身分在簿子上振筆疾書。貼魯帶來的少年仔面面相覷,但是剛才被場面嚇住的信徒們像是什麼事都沒發生過般,或是擠向濟公師父要他再念一遍,或是用筆記本記下剛才師父念出的籤詩,或是連忙問自己身邊的同伴有沒有聽到剛才師父說了什麼。
    「三千啦!快寫下來」
    「五百?50上期有開了啊⋯⋯」
    「東是幾號啦」
    面對弟子們的要求,師父只是呵呵笑著,繼續搖著團扇喝酒。瞬間恢復熱絡的聖武堂裏,方才還一副挑釁姿態的貼魯一群人反而稱為一種揮棒落空的奇妙尷尬存在。看到這個奇異的光景,攝影機旁的古田不禁「噗哧」笑了出來。
    對這些台灣人來講,人生永遠很困難。但是明牌永遠可以克服人生的任何困難。
    「幹破恁娘你是咧笑啥洨!」貼魯突然搶走師父手裏的米酒瓶,「哐」一聲就在神桌上敲破。貼魯用酒瓶頭指著旁邊的古田大罵:
    「你落車頭有去探聽看嘜否!恁爸咧講話你咧笑三洨!」
    「貼魯,嘜啦,」常武輕輕按下舉著酒瓶的貼魯右手,綁成馬尾的半長髮瀏海垂在臉前蓋住了他的真正表情:
    「這個是日本國立大學來做研究的,人讀書人連台語都聽無,別嚇人家啦!」
    「幹!」貼魯把酒瓶丟到地上,準備要繼續烙下示威狠話的同時,樓梯間傳來有人鼓掌的聲音。在當下詭異到爆炸的空間裡,吵雜的信眾們再次恢復安靜,讓從一樓走上來的穿著白色襯衫、濃眉大眼的年輕男子鼓掌聲在宮裏更加響亮。
    但更詭異的是男子刻意緩慢的鼓掌節奏。
    常武認識眼前的年輕人。年輕人也毫不陌生地走向神桌前,伸手就與常武和才堯握手。年輕人轉向貼魯咧嘴一笑:
    「貼魯大仔!」
    「痟榮仔,你來這裏做什!」面對突然出現的白衣年輕人,貼魯神情露出罕見的詭異。
    「無啦!我們這些眷村的兄弟卡早受你們耶穌會真大的照顧,我轉來台中敢不免來跟你『愛沙吃』一下?」痟榮仔笑著繼續說:
    「擱有啦,『少爺』有寄話給我要跟你講,他對這擺三聯榮的代誌很不高興!」
    「幹!我也真無歡喜!阿無我哪會來這裏要問TAKE找人!」
    TAKE是劉常武的外號。而貼魯眼前的「痟榮仔」游芳榮,則是出身北屯眷村的外省少年仔,過去也曾經跟中華路的幾個哥仔𨑨迌過,但也沒玩出什麼名堂。幾年前聽說離開了台中,今天才突然出現在聖武堂。奇怪的是,在中華路一帶也算是個人物的貼魯,卻和在兄弟裏還排不上生肖的痟榮仔說話時略帶緊張神色----而且貼魯還帶了六、七個少年仔在身邊。
    「少爺有說啦,」痟榮仔仰著頭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鮑伊頭,用眼角瞄著貼魯說:「阿知是不是你們這些本省人聯合起來,再叫謀利浪港來『撙』這條錢去的?」
    「撙恁娘雞掰啦幹!」貼魯終於忍不住痟榮仔的態度,往痟榮仔的前額用力戳了一下:「你現在大漢啊ㄏㄧㄡ?敢這樣跟恁爸講話!」
    這句「你現在大漢啊ㄏㄧㄡ」似乎是貼魯的口頭禪----或者是台中最近江湖的後浪推前浪,逼他得常常講出這句台詞。痟榮仔摸摸自己的額頭,拉了一下自己的瀏海。接著往後伸手拔出插在後腰的點三八左輪,往貼魯胸前開了一槍。
    貼魯應聲倒下,趴在神桌桌面的碎玻璃和沙盤上。群眾嘩然。痟榮歪著頭向貼魯的少年仔們環視一圈,還用手裏的左輪比了一下,一副不服的人隨時可以上前的表情。當然,沒有任何勇者會去挑戰一個手上有點三八左輪、重點是還剛開完槍的人。
    「歹勢,歹勢!」對著只能呆望眼前光景的信眾們,痟榮仔若無其事地揮了個手,走到樓梯間下樓離開了。
    「啊這這這……」日清用充滿驚惶的眼神看著常武,像是問這個自己的大仔接下來該怎麼辦。才堯和明樵也是一樣的表情,攝影機旁的古田更是嚇呆了。常武右手放在頭上,搔著自己長髮一副陷入長考的模樣,師父的扇子也不再搖動了。貼魯帶來的少年仔們,也和信眾們一樣暫時還沒從眼前的劇變裏反應過來。趴在神桌上的貼魯,好像還在發出微弱的呻吟聲。
    「歹勢!」
    才堯一群人回過神來,這才發現痟榮仔再次出現在師父身後,隔著師父又朝著貼魯後腦開了兩槍。這次貼魯在神桌上抖了兩下,就再也不動了。痟榮仔滿足地點了點頭,向常武和才堯單邊嘴角上揚地微笑了一下,把點三八插回腰際,踩著清亮的皮鞋腳步聲下樓離開了聖武堂。
    貼魯頭部的暗紅血液緩緩流在浮字的沙盤上,交織成了更難解的符號。聚集六、七十個人的聖武堂,陷入了一種難堪的安靜沈默。
    除了古田攝影機的錄影機器運轉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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